失重的愛

我的爺爺死了快有十年了吧。他是我對於逝者唯一無法垂淚並且沒有跪哀的人。

還記得新墳上蓋棺的土堆好後,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祭祀的統一要求下跪哀,然後是哭聲一片。可是我硬挺挺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時的我就像是沙漠中被風乾了億萬年的石頭,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我——一根唯一插在筆筒里的筆似的,孤單地杵立著,眼睛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一切。我看到有的人真心,有的人卻是逢場作戲,站起身來立馬說笑起來。我相信我臉上的神情應該是殘酷的冷漠。

現在,我已年逾四十,現在的我對於當年自己的麻木與不仁仍然沒有後悔的意思。我崇尚真誠。我和爺爺沒有過多的交往,更沒有培養出任何的感情。

童年的記憶中,只有老爺一個人是那么的喜歡我,寵愛我。雖然,那時我小得可憐,可是,在隱隱約約的歲月的回首中,我和老爺相依相處的細節卻是歷歷在目。一次,我和妹妹在大隊辦公樓前玩耍,那座辦公大樓有四層,雖樓層不高,但因為很長,東西長有一百多米吧,看起來相當的雄偉。那時,老爺大約已有九十歲了吧。我記得很清晰的是:他的鬍鬚碎而且長,不是全白,是灰白相間的那種,看起來非常和藹。他走路多有不便,所以,拄著一根相當長的棍子,不過,也可能是正規的拐杖,我已經記不清了。他的腳步總是伴隨著嘟嘟嘟的質地很硬的棍子的敲擊地面的聲音,那聲音重重的,由遠而近,我能感覺到地面的顫動。每當這種熟悉的顫動傳來,我就知道一個很愛我、膩我,任我怎樣的耍賴撒潑也不會訓斥我的老者來了,心中就一陣甜蜜和溫暖。

那天,天已經很晚了,夕陽的餘輝即將被天公一縷縷收盡,只微微露著一絲絲的光亮。我和小我兩歲的妹妹蹲在大樓東邊的一個角落裡玩不知什麼東西,估計是土塊石塊之類的吧。突然,我聽到從大樓西邊傳來很渾厚洪亮的長音“小冰——,小冰——……”我知道是老爺來找我和妹妹來了。那時,我們天天和老爺黏在一起,他坐在一邊看著我們玩,有時是一邊和別的老人聊天一邊看護著我們。那時,我大約有五六歲的樣子吧,很調皮很不懂事。我記得妹妹也聽見這呼喊聲了,她數次拉拽我的衣袖提醒我要離開了,或者至少是應答一聲。但是,我卻要故意耍賴,說:“別吭聲,讓他著急。”於是,我們繼續低著頭自顧自地玩呀玩的。直到一回頭看見老爺就站在我們身後,他大聲說:“天黑了,要回家吃飯了。”我們才極不情願地在老爺的催促下站起身來。而且,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老爺非但沒有罵我們,反倒先從衣兜里掏出幾塊糖果來,我們一人一塊。那糖果放進嘴裡,甜蜜蜜的。

老爺,您為什麼對我那么容忍呢?我知道您愛我,可是,我做得是多么不好呀。您為什麼從不怨責我呢?您知道嗎?在您離開後,再沒有第二個人對我這么好了。

那天,我和妹妹拉著老爺的衣角相依相隨地回家,相信一定得到了月亮公公的見證,那該是一幅多么溫馨浪漫的畫面呀:天空中是一輪明亮的圓月,沒有星星,清風微拂,一個耄耋老人拄著一根長長的拐杖,左右跟隨著兩個小小的人兒,他們隨便地說著什麼,走得非常慢、非常慢,但是很穩,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四周靜靜的,只有一老者兩幼童的交談嬉笑的聲音在村子裡久久地迴蕩。

還有兩段相當深刻的記憶,可是,老爺,我不敢再回憶了。因為,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淚水了,而那兩段記憶會讓我流下更多的淚水的。我曾經無數次在睡前、在夢中、在感覺冷的時候靜靜的一遍遍回想。而現在,我只能強忍不捨就此打住,讓這些最觸動我內心的情景暫時蟄伏。我要把我們的小秘密永遠地小心地保存。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心勝過世界上最最堅固穩妥的箱匣,放在裡面的東西永遠都無法丟失。有一天,我將帶著它們去到地下與你相逢,我無數次地想像我們見面時的美好情景。可是,老爺,我已經長大了,變老了,您一定認不出我來了。不過,老爺,沒有關係,我認識您,您的模樣永遠在我心中,揮之不去。我會找到您,我知道您仍然會呼喚我的小名:“小冰——小冰——”,那聲音聲音洪亮而悠長。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就是最愛自己的人的離世,我親愛的老爺永永遠遠地離開我了。從此,這個世界上對於我只留下怠慢、冷落、打罵和放任了。家裡的第二個老者就是爺爺。印象里,他是一個相當雅致的老人,他是公家公職人員,聽說是什麼學校畢業出來的。什麼學校?我無從知道,也沒有人告訴我。他臉上的鬍鬚總是颳得很乾淨,面龐很白皙,個子沒有老爺高,身體也淡薄,走路從沒有拄過什麼東西。他走路總是很慢,很穩。從來都不多說話,若是開口交代什麼,則用很低沉的音量、很儉省的辭彙慢慢地說。他七十歲時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幾天我正在鄭州上大學,是我的大姨家的二姐專程到我的學校里通知我一塊回家的。那時沒有手機,彼此聯繫還不方便。二姐也是從外地趕回來,順路到我的學校里叫了我。那天的車很擠,我和二姐都沒有座位,我們在一路推擠和顛簸中經過近三個小時的車程趕回家裡。

一進門,就有人催促我快去爺爺的床前看看爺爺。我坐到爺爺的床這頭,看到床那頭爺爺的臉很紅,他大張著嘴很用力的吸氣,精疲力竭的樣子。他的身體已經躺不穩,我的一位叔叔用兩隻手扶著爺爺的雙腿,因為他的雙腿曲彎著,估計是醫生這樣囑咐的。有人催促我快喊“爺爺”。於是,我就喊了爺爺。我的聲音很小,不很急切。我覺得我喊得很機械。我看到爺爺愣愣地看著我,大約有一分鐘左右吧。他的眼神剛開始亮了一瞬間,但是,很快便沒有神了。但他依然看著我,然後把頭歪向了一邊,他依然喘著粗氣。現在想來,他是想讓我說些什麼吧,或者是想讓我多喊他幾聲“爺爺”,他很久沒有聽到我喊他“爺爺”了。可是,我沒有多喊。然後,僅僅兩分鐘功夫,爺爺就停止了呼吸。那時床邊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扶著他彎曲的雙腿,剛才的扶著爺爺雙腿的某一叔叔離開辦什麼事去了。我看到爺爺的臉龐一下子變得煞白,沒有了一絲血色。我感覺到不好,便大聲叫大家快來,然後我鬆開了爺爺的腿跑到院子裡叫院子裡忙碌的人們,幾乎是同時,我看到熙熙攘攘的院子一下子空了,一陣悲痛的哭聲波濤拍岸般的從房間裡傳了出來。此時,我呆呆地站立在院子裡,感覺很孤獨。

我沒有哭。

細細回憶,我沒有和爺爺有很多的交往,我們相聚的機會是很少的,說話相處的機會更少。他是國家的公職人員,在什麼供銷社工作。我和老爺一起生活的時候,他還在外地上班,所以,我見不到他也是正常的。他有一個女兒和五個兒子,所以,生活自然是忙碌窘迫,也沒有閒暇功夫和我多多相處。那時,我們家已經搬出來單獨住了。我們住在離爺爺家大約有五六百米距離的一座單獨的院落里,東、南、西面都是田野,只有北邊是大隊辦公樓。其實,在老爺沒有去世前我們就已經搬到了這個臨時蓋起的房舍里。具體什麼時候蓋起來的,我已經記不清了。那時,我上了學前班和國小,去看望老爺的機會也很少。況且,媽媽特意囑咐我們不能經常去老爺那裡,因為奶奶會經常因為老爺給我們好吃的而被奶奶責難。老人家很生氣,曾經跑到我們家哭訴,非常可憐。我不能去給老爺添麻煩,雖然,我很想念我的老爺。

我和爺爺的相處,在我幼年的記憶中只有三次。我很確定是三次。

第一次是某一天下午課放學後,我和妹妹回到家裡,爸爸媽媽都去地里忙農活了,院門緊鎖,我們連院子都進不去。性情卑弱的我們也不好意思到鄰居家找個落腳的地方,於是,我和妹妹在極度的飢餓中孤單單地守在院門外。飢腸轆轆的我們等啊等啊。

天已經黑了。貪玩的哥哥回來了,他問明了情況說:“我去奶奶家吃飯。”因為,奶奶很不喜歡我和妹妹,但,她是很喜歡哥哥的。奶奶和當時農村的大多數老人一樣,嚴重的重男輕女,而且她絲毫不避諱這個,若是哪次發放好吃的,都是哥哥很多,我和妹妹很少,或者是根本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就沒有跟著去。我們是很想跟著去的,我們真的很餓。我們依然等在院門外。過了約摸二十分鐘,哥哥回來了,並說他已經吃了一碗麵條,飽了。哥哥大我兩歲,我們性情不合,他老愛拿奶奶的偏愛氣我。此時,他就是說這些話來氣我。然後,貪玩的他又去哪裡玩去了。

我們又等了很長很長時間,天已黑透了,四周一片寂靜。我和妹妹便倒在門外邊的麥秸桿堆上睡著了。可能是因為太餓了,我們並沒有睡著多長時間。醒來後,我們就商量著也去奶奶家碰碰運氣,說不到也能要來點吃的填填肚子。我記得妹妹堅決不同意,但是我沒有聽她的建議。我拉著妹妹到了奶奶家,我們就喊著“奶奶”,說“餓”。就在我們將要邁進房間的時候,我記得房間的門大開著,溫暖的燈光從裡面灑出來,房間外面就有一米長左右的亮光,我們就是站在這亮光里,爺爺突然從房間裡急匆匆地走了出來,我們面對面站著。爺爺怒氣沖沖地說:“都說餓,把這裡當飯店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他後面還有什麼話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就說了這么多。我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傷痛,像是猛地被一柄標槍洞穿了胸膛,即將要倒下去了。但我很快醒悟過來,便拉著妹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身後,好像我的一個叔叔喊著:“回來吧,你奶奶把鍋都放到火爐上了,正要做呢。”但是,我們沒有回去。路上,妹妹小聲說:“我說不讓去,你偏要去。”真的,有時候,我很佩服妹妹的見識。那次也是。

從此,我很少去奶奶家。

第二次見到爺爺是某一天中午放學,那時,我看見爺爺站在學校門口正等著。他身邊站著已經放學的妹妹。我突然記起媽媽早晨曾說過今天是爺爺的生日,要我們中午放學一定要到奶奶家吃飯。爺爺知道我不理他,所以,今天特意來到學校門口接我們來了。可是,我看見他後徑直繃著臉朝著相反的方向離開了。妹妹追上來勸我和爺爺一起回去,他怕媽媽吵我們,更怕爸爸打我們。因為,媽媽吵得很兇,爸爸打得特疼,一向如此。妹妹膽子小,她跟著爺爺回去了。可是,我無法做到,我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躲了起來,然後,沒有吃午飯,我堅持上完了下午的課。

後來怎樣了呢?我不知道。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度過那個險關的。我想像著爺爺帶著妹妹一個人回家的情景,我想他心裡肯定很傷心,想到爺爺傷心,我就特別的開心。我覺得我終於報復他了。我要讓他知道: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第三次,是我上初一的時候。那時,我的哮喘病非常嚴重。媽媽每隔三天都帶我到相鄰鄉鎮的鎮衛生院給我看病。那家醫院裡有一位有名的老中醫對於我的病有獨特的治療,非常有效果(說實話,媽媽的粗暴脾氣對我造成了很多傷害,她曾經給過我很多的打罵,她曾經兩次撕爛了我的耳朵,都是因為很小的事情。那血淋淋的畫面至今還在我臉前晃動。但她的這一為我看病行為卻讓我對她感激萬分,她其實是在我瀕危的時候救了我的命。很多人都說,那時的我基本上都活不下去了。於是,那年,媽媽買了整塊地里收穫來的黃豆,把得到的錢全用在了為我看病上。我怎能不感激呢?所以,對於她之前、之後的種種不好我都可以不計較了。但我還是希望天下的父母都有能力有意識並願意付出一定的心力來愛自己的孩子,孩子們真的恨需要愛。),於是,半年來,我就以五天一次的固定頻率到那裡去看病。但是,有一次,母親臨時有事,就請爺爺帶我去。其時我已經大約有兩年沒有接近爺爺了,但是,這時我已經略略懂了一些事,對於偶爾打照面的爺爺還是會禮貌地問候一聲,除此便再無其他。

爺爺和我一起去了。

但是爺爺並不替我做任何事,他只站在一邊看我自己辦事。我是聽話乖巧的孩子,嚴格遵從老師和書本上的教導,排隊做事。不過,現實和理想是不同的。我排隊,其他人則全部加塞,我只能忍著排隊等候,所以,在劃價、付款、取藥等環節便吃了很大的虧。爺爺站在一邊催促我(他很著急回家),並且責怨我的無能。我心裡很難受,但故意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更讓我難受的是:回到家後,他向媽媽和其他家人反覆強調我的軟弱無能。幾天后媽媽專門問起此事,我照實說了。我很憤然,我想他要么替我辦理,因為對於一個老者別人是不好意思加塞的;或者他會在事後勸我說:“沒關係,你做得對!你很懂規矩,別人的無禮都是錯誤的,你只堅持做好人就是了。”因為爺爺是國家公職人員,我想他應該是很有素養的,肯定和其他人的看法不一樣。但是,對於這兩者,他都沒有做。他只強調我不會辦事。對此,我很有成見。可是,如果事情發生在今天,我仍然會堅持我當年的做法。我就是一個天生不會插隊的人,怎么了?我喜歡吃虧!

後來,爺爺得了病了,多病復發,在一周內便辭世而去。他是在八月十五那天去世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流不出眼淚,雖然我也想表現得悲痛,但是我沒有能做到。還有在新墳前我的矗立,我都無法解釋,儘管我也知道我做得很殘忍。但是,我無法不殘忍。我是一個不會欺騙自己的人。

我只有一個爺爺,就像我只有一個老爺一樣。他們都離開我了,

我更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