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

如果我有書屋,我叫它聽雪廬。

至少,在心裡,我有一間屋子,是叫聽雪廬的。

聽雪,關鍵是在這個“聽”字。一下子就揪心了就動人了就安寧了。

不,不是用眼睛,那還太直接。太直接的東西,就少了委婉的意境。

如果是聽,用耳朵,是用了心。用心的東西,就婀婀娜娜,就枝枝蔓蔓了。

何況,聽的是雪呢。

聽吧,聽雪。

一個人在屋子裡,聽到雪細細地下著。有時大,有時小。能聽到嗎?能。安靜地聽,它有一種空靈而清澈的寂寞之聲。悄悄的,不驚擾,卻也驚擾。不驚擾的是時間,驚擾的是心。

如果坐在車裡,或獨坐街上的長椅上。如果還是夜晚。可是聽得更清,仿佛一片片帶著情懷的話,落在懷中,落在心裡。

是你的知已么?是你的又一個靈魂么?從天上飄下來,一路帶著寒香,來和你聽雪,超塵。

聽雪,聽它的孤寂與自賞。聽雪,聽它的曼妙與空靈。聽雪,也聽它的一意孤行。有孤色的寡情,有明艷的冷麗。帶著些許的誘惑——你若一個人聽,可聽出天地大喜悅,也可聽出獨自蒼茫來。

古人張岱,寫下《湖心亭看雪》,你看:“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西湖之上,他在小船上,在風煙俱淨的湖中,聽那雪撲簌簌地下。上下都白了,他聽雪,雪也在聽他。

看中國古代文人畫,多是聽雪意境的長卷書。似乎只有雪可以散發出這種絕艷的寂寞。雨太衝動,風太粗暴,霧太迷離。只有雪,只有雪。

聽起來仿佛寂然無聲,然而天地大靜。兩人對座,或僅一人,在深山,在古寺。桌上有棋,有茶,窗是開著的的,雪落在外面的松枝上……因為紙泛了黃,就更有了黃昏時一個人聽雪的孤艷時光。想走都走不掉了……人掉進舊時光里,心漸漸就安靜下來了,也就老了下來。

魯迅寫《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訊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多驚艷的用法,他用了美艷二字給雪。用了處子的皮膚,用了冷雪來襯……像先生的人,也是冷而綠。底色就是這層冷雪。他一個人住在冷屋的時候想必也是聽過雪的……

斷橋殘雪是西湖八景中最艷凝的一個。有一年去西湖,恰巧遇到下一場快雪。西湖還未結冰,雪落到橋上,有輕微的疼痛似的,很快就化掉了。在斷橋上發著呆,想著那個愛情傳說,眉宇間都凝固成了雪的樣子了。

聽雪,最好是一個人聽。兩個都嫌多了,因為有了人氣。到底這是一件沒有人氣的事情。只要一個人,安靜下來,天地大美,雪安靜地下,心裡只有雪,只有雪飄下來的聲音——連天地都成了陪襯。這種天地清明的空寂呀,是山河歲月里最艷寂的剎那。想突然間死了也就算了。

也值了。

聽雪,是聽漁樵閒話,是聽空寂的那一筆。

聽雪,也是聽心,聽自己和自己的一場金戈鐵馬的戰爭。忽然就歸於了寂寂。把心聽出一朵蓮花來。是一場與雪的私情,你知,雪知,天地都不知。

到底相親了。有一種安靜的親。

連枝枝蔓蔓都沒有了,像與自己的戀人有了靈魂的交纏,勝似肌膚之親。但也是肌膚之親——如若雪落到身上,有一種涼涼的疼纏繞,又有一種清涼的甜意。說不出了,大美讓人窒息,想逃。太好的太隆重的情意,無力承擔。

所以,古人放了一杯清茶在面前。

它分擔這窒息的壓力。

分擔這看似閒情實則逼仄的剎那——你聽,你聽。這雪飄得急,像一場稍微迷亂的愛情,就是不顧不管了。以一種奮不顧身和焚心似火的精神翩然而來。真的,真的。哪一種窒息的美是有準備的呢?我愛這沒有準備的剎那。來吧。來吧。雪。

這世間的美意原有定數。這聽雪的剎那,心裡定會開出一朵清幽蓮花。也寂寞,也淡薄,也黯然。但多數時候,它驚喜了一顆心。

天下大亂,不絕於耳的是雪聲。

有這雪聲,人的心,可以飄起來。和那雪一起,姿意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