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

前年的冬天,讀完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後就客居嶺南了,嶺南的惠州古為瘴癘之地,是蘇東坡被貶後流放的地方。惠州有一個城中湖,叫西湖,有八十平方公里之闊,是杭州西湖的兩倍,其五湖六橋八盛景都因留有蘇東坡的痕跡而久負盛名。因為景仰、獵奇,我慕名去了惠州的西湖,覺著這嶺南之地的西湖有著與杭州西湖一樣的韻致,同樣的蘇堤、孤山,同樣的一湖碧水,但惠州西湖蘇堤兩旁、沿湖岸一溜溜的榕樹遮天蔽日,咋一看,就比杭州西湖的嫵媚多了一份難得的厚重與古樸,而且因為地域之優,它的綠,綠得更肥、更膩、更長久、更可人,我不由得更喜歡惠州的西湖了。所以,去年孟冬時節,我從中原來嶺南躲冬,惠州成了我寓居的首選之地,於是,我得以有大把的時間遊走在惠州西湖的角角落落,體味一個文化巨人與兩個西湖的文化因緣。

據說,中國叫西湖的湖泊有三十六處之多,最為有名的當屬杭州的西湖、安徽潁州的西湖和惠州的西湖,這是南宋時期詩人楊萬里的“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穎水與羅浮”為三個西湖排下的座次,但這三足鼎立之勢是否真的蓋住了其他西湖的奇美,或者就是彼此真有高下,未必見得。除了這三大西湖,其他大大小小的西湖我去了五個,在我的眼裡,它們的自然景致並不遜色於上述三處西湖,只是這些名不經傳的西湖少了附著在古代名人身上的風雅而風流不在。事實上,中國的許多名山名湖,除了自然姿色外,多以名人取勝,杭州、惠州的西湖就因蘇東坡而名滿天下,這就是所謂的大自然的人文景觀。

所以,若說杭州、惠州西湖,蘇東坡是一個無論如何繞不開的人物,他的為文為政、仕途風光或者落魄,都與這兩個西湖的青山綠水有著解不開的情緣。也許蘇東坡當初帶著一身豪放之氣走出眉州故土的時候,沒想到故國山河中的兩個西湖竟然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兩道文化刺青,他或是仕途通達的三品宦官,或是貶謫蠻野的小吏,或是恣意文壇的泰斗,蘇東坡之於這兩個西湖,仿佛就是它們的真命天子,他的韜略、文采、肉肥骨艱的墨跡,都是上帝賜予它們的最豐厚的饋贈。

古時臨安府邊的這一汪湖水原本叫錢塘湖的,是蘇東坡在《乞開杭州西湖狀》的奏章中始稱西湖而沿用至今。惠州的西湖早先叫作豐湖,因其景色好似杭州西湖的情狀,而且又位於惠城之西,豐湖之美讓流放到此的詩人想到了念茲在茲的臨安府邊的西湖,在酒後微醺之時,提筆揮就了“夢想平生消未盡,滿林煙月到西湖”,豐湖便由此而易名成西湖了。好一個“西”字啊,傳神而風情!方位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尤其在文人的筆下,從來都不只是一個指向,西窗含黛、西樓望月、西廂房裡的纏纏綿綿,纏繞在“西”字周身的是繾綣、詩情畫意、溫情脈脈。在詩人蘇東坡的眼裡,兩湖相較,只是地域不同罷了,無所厚薄,若說江南煙雨中的杭州西湖是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那么嶺南朗日下的惠州西湖無疑是俊俏的美少女,它們都有一身俊山麗水的羅衫,各自有其獨到的韻味,只是它們太幸運,是蘇東坡的道德文化介入,讓帝國南北的這兩汪湖水演變成了充滿生命氣質的文化山水。

十年前,我去杭州的時候,只是在雷峰塔上望了一眼西湖的嬌媚,對於她,過去只是在故紙堆里看靈隱寺的禪宗,在蘇東坡的傳記里模擬蘇堤上紅男綠女的遊蹤,至於孤山、三潭印月,都不曾有過特別的嚮往,我內心深處嚮往的是大漠孤煙的恢弘、蒼山雪原的凜冽,江南濛濛細雨中的風花雪月牽絆不了我的神經。但當我離開杭州西湖的煙花柳岸,透過計程車的玻璃看著越來越模糊的細浪翠柳,心裡不覺遺憾起來,這流溢著脂粉味道的香湖不單是一池柔弱無骨的碧水啊,隨便抓一把湖邊的泥土都是可以捏出蘇東坡的風骨與情懷的。好在惠州西湖邊的客家呢喃一如吳儂軟語一樣溫暖,相似的樓台擁翠、亭榭挑月、拱橋如虹摹寫的風姿填充了我對錢塘西湖的心理缺失,我從惠州西湖的“蘇堤玩月”、“孤山蘇跡”、“花港觀魚”、“平湖秋月”中,依然能感受蘇翁穿越時空的西湖情懷對我的情感滋養。歷史似乎也要成全一代文豪的西湖情結,兩座孤山遠隔萬程山水,也要用兩個女人的墳塋標記南北兩湖的文化脈息和風情連結——蘇小小、王朝雲,都是嬌媚,都是歌妓,都是長袖善舞,都長眠於孤山溫熱的懷抱之中。因為她們都是西湖的女兒。蘇小小與蘇東坡沒有干係,但王朝雲是蘇東坡的侍妾、知己、知音,也是蘇東坡生命中最後的知熱知暖的一個女人。

南齊時的蘇小小無法看到千年之後的蘇東坡留給杭州人的恩澤,但王朝雲卻見證了蘇東坡之於兩個西湖的千秋功業。當初貴為杭州通判的蘇東坡不知廟堂的水深水淺,一個“不合時宜”的通判沒能打通通往更高級別的仕途,卻疏通了湖水的阻滯、湖泥的淤積,錢塘西湖從此澄澈於天下。“……民足於水,邑日富,百萬身聚待此而後食。今湖狹水淺,六井漸壞,若二十年後盡為崶田,則舉城之人復飲鹹苦,勢必耗散。”就是這一紙奏章讓西湖把臨安滋潤了千年之久。蘇東坡拯救了西湖,西湖像臨安府的肺葉一樣,清新、潤朗都在一呼一吸中。當蘇東坡再次遭貶謫來到嶺南這蠻夷之地的時候,羅浮山下的西湖如一個苟延殘喘的老人獲得了再生的機緣。浚湖、疏阻、清污、築堤、建橋,“父老喜雲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蘇東坡治理錢塘西湖解數,讓惠州西湖生機煥然,惠城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的每一塊青磚都因這渙渙湖水充滿了活性。

世事就這樣詭異、無常,貶謫似乎是更能接近民眾安邦治國、成就功業的捷徑,而且有幸與不幸、獲得或失去,有時候竟然珠胎暗結地連在一起,一個湖泊的起死回生居然與一個人多舛的命運生死相扣。

與蘇東坡同床共枕過的三個女人,王朝雲作為侍妾最能走進蘇東坡的內心,是她陪伴著蘇東坡度過了流放惠州的孤苦無依的日子,但錢塘西湖水滋養大的王朝雲最終沒能回到吳越之地,她的靈魂留在了惠州西湖畔的孤山。也許路途遙遠,她的靈骨無法抵達那塊生養她的故土;也許是蘇東坡無法料定餘生的走向,只有將自己的愛妾安臥於一方靈山聖水,才是對西湖的一種眷顧和敬畏。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蘇翁且仁且智,有蘇東坡的西湖在,惠州就不是王朝雲的異邦;西湖的波光瀲灩,是蘇東坡留給愛妾的滄桑淚光,她因此就不是沒有根基的孤魂野鬼。

蘇東坡也走了,走在大赦北歸的路途上,在常州的那個不知所蹤的茅棚里,蘇東坡留下了他的遺言“生無惡”。一個一生心無惡意,不做壞事的文仕,在皇權的淫威中沉沉浮浮,絕非是他個人的宿命,但權力的傲慢終究敵不過文化的自信,他的文墨詩章與他的西湖一樣,不管有無和風暖陽,它都洋洋灑灑地活著,這是蘇東坡賦予西湖的文化涵養,也是他永不終寢的文化壽命。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後人還在為他的靈塚在何處而爭論不休。余秋雨在他的《黃州突圍》中說:“埋骨的地點,他希望是杭州西湖。”《黃》文不是考證,當是緣於對蘇翁西湖情結的一種敬重。儘管蘇東坡說過,他想死後葬於嵩山,但我是寧願相信蘇東坡生前是想過要魂歸西湖的,或杭州西湖,或惠州西湖,受惠於蘇翁的西湖能夠用滿湖的清澈回饋他的恩惠。倘使西湖蔥蘢的林木能為他的靈骨遮蔽炎涼無常的時光,該是對他靈魂的極好撫慰了。

兩個月後,我就要告別惠州的西湖了,或許不遠的某一天,我的旅蹤會在杭州西湖的蘇堤上兌現我的憧憬,但這轉身的留戀和既存的憧憬,絕不僅僅是純粹的地理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