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印象

有人說:蘇軾有這樣一種魔力,凡是願意走近他的人,不管是誰,無一例外會被迷得神魂顛倒,無法自拔。

所以,我一直不敢輕易談蘇軾,因為我知道從他成名到現在近千年的時間裡,一定有很多汪洋浩博的大師們是他的冬粉,在他們洪鐘大呂的評論蘇軾言辭中,平凡淺薄如我,一支拙筆無論如何也不敢躋身其中去描繪,去對蘇子妄論,更何況評論蘇東坡的文章已經毫不吝嗇將所能想像到的讚美之詞給予了他,才疏學淺如我,更容易陷入“班門弄斧”的尷尬。可是做了十幾載的中學語文老師,每每講到《赤壁賦》時,總是會布置學生寫“蘇軾印象”,而自己總不下水一次,也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於是鼓足勇氣,姑妄評之吧。

那一年,初讀《念奴嬌?赤壁懷古》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使我徹底被震撼,震撼於他的天縱奇才。

心智未熟如我,實在難以想像,該是一支怎樣的如椽巨筆,方能驅浩瀚江山,千古英雄入尺寸宣紙間,而毫無違和之感;該是一種怎樣的恢廓胸懷,方能馭浩瀚江山,千古英雄在尺寸宣紙間又鋪陳出一個時越古今,地跨萬里的雄渾意境。

更不用說徜徉其中,儒雅風流的周瑜,華發早生的蘇子,一個建蓋世奇功,一個抒千古曠達情,無論哪一個對夢想之焰正熾年齡的我都是一種誘惑。

所以在那個需要偶像的年齡,被俘獲的輕而易主,也是心甘情願。孔子在齊聞《韶》,而三月不知肉味,我因讀《念奴嬌?赤壁懷古》也落得個三月不知肉味的下場,當然境地與孔子不同。

讀《念奴嬌?赤壁懷古》後,老師課堂里關於蘇軾的介紹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要,我迫切的想了解更多的關於蘇軾的知識,於是決定買一本《宋史》,只為讀讀裡面的《蘇軾傳》,可是我找遍了一個農村孩子所能找的範圍內的大大小小書店,也沒能找到《宋史》。正當失望之際,機緣巧合,在一個專賣盜版書的小書攤上翻看余秋雨先生的《山居筆記》,無意發現《東坡突圍》一文,立即花10元錢買下此書。書費加為了買書而多次往返縣城車費,就是我一學期的菜錢,記得那時一頓菜費為二角錢。這樣的“三月不知肉味”有辱斯文否?

據蘇軾同時代的人考證,蘇軾涉及詞的創作約在三十七歲左右,有很多詞人走在他的前頭,並且畢生務詞,可是半路出家的蘇軾,只是業餘作詞,就別有一番洞天,使詞意與詞境都上了一個檔次,最終使宋詞有了和唐詩比肩的底氣。才高如此,不被震撼就是不合常理了。

余秋雨先生的《東坡突圍》我一口氣讀了三遍,也許會令余秋雨遺憾吧,我越讀越丟失了文章裡面屬於作者自己的文字,只剩下蘇軾和黃州結緣的因由。

此後在學習《赤壁賦》時,文字之美已不再使我訝異了,因為真正了解了蘇軾“烏台詩案”的始末後,理解了蘇東坡在黃州的處境,再去讀《赤壁賦》時只剩下欽佩,欽佩他的瀟灑和曠達。

所以,我至今想起學習《赤壁賦》的場景是,不記得我的語文老師給我講授了什麼,只記得在他聲情並茂的誦讀中,我淚流滿面,同桌問我怎么了的時候,正好老師讀到“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我看向同桌破涕為笑。陰霾散盡,乾坤朗朗,只余“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一個春風得意的科場奇才,到謫居落寞的戴罪犯官,在人生巨大落差面前,蘇軾沒有悲嘆是不可能的。可是呀,蘇軾在經歷了人生磨難和內心的痛苦掙扎後,面對萬頃之茫然的浩浩江水,卻想到曹操、周郎這樣的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那么一己之榮辱窮達復何足悲嘆!於是“滄海之一粟”“吾生之須臾”又有何哀?長江之無窮又有何羨?萬物皆殊途而同歸,“變與不變”“盡與不盡”只不過觀察的角度不同罷了。那么汲汲於一時功名,念念於人生短促都不免過於迂腐了,何不共適於清風明月呢?

自己做語文老師有十幾年了,每每教授《赤壁賦》總有點近文情更怯的感覺,上此文之前,總想搜腸刮肚的闡述多點賦文里的深層次東西,讓學生領悟的多些。可是真的教習此文時又不忍隨意附會,怕自己一面之辭,誤導了學生,從而是學生對如此千古絕唱的佳作會錯了意。於是總是一半遺憾,一半歉意的教授此文的文法知識和藝術特色,而很少,甚至不去涉及文章的深層內涵。至於教學參考資料裡面關於此文的評析,也都不敢苟同,總覺得那些俗成的評價還是表層的東西。

突然就想起了林語堂先生在其《蘇軾傳》中說道:蘇軾是一個天生的樂觀派。是呀,豁達灑脫如此,也只剩敬佩之分了。

《西清詩話》中記載王安石對蘇軾評價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是的,如果我們僅從這些中學語文課本上選文來走進蘇軾,他確實是個後人難望其項背的奇才,可能只有發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嘆。

還好,因為蘇軾在貶到惠州時所作的的《定風波》中寫道:“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中“此心安處是吾鄉”一句,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喜歡上蘇軾的原因。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的文才,不是因為他的政績,而是因為喜歡他的隨遇而安。

自古以來士大夫就害怕貶謫嶺南,蘇軾卻能坦然面對,把嶺南當作自己家鄉。來到了惠州之後,他說:“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似乎成了他的樂土,一切苦樂禍福,無足留滯,豁然冰釋。

其實,如果你真的讀完《宋史?蘇軾傳》,特別他被貶以後的生活狀況,你會突然發現,這個偉人並不絕塵與蒼生至上,一輩子的浮浮沉沉,給了蘇軾接觸各層人物的機會。蘇是自云: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縱觀蘇軾寫的詩詞文章,不難發現在蘇軾一生中身邊總少不了朋友的陪伴,我覺得正是這些陪伴造就了一個豁達的蘇軾,所以他才覺得“此心安處是吾鄉”。

今天,翻讀蘇軾與其有人的交往的逸聞趣事,他就像你的鄰家大爺,一生顛沛流離、閱盡人世艱辛,最後把這些都化成幽默風趣的笑談,茶餘飯後倚於樹根牆角向你娓娓道來,仿佛在講著別人的故事。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了解多了你會發現蘇軾這樣一個本該讓人遙遙仰望的人物,卻是那么親切、那么活潑,似乎今天還活在我們的生活中,作為我們的朋友和鄰居,與我們談笑聊天,我們身邊,處處還見他留給我們的影響,時時還在用著他留給我們的財富。這就是蘇軾的境界,這也才是蘇軾留給我們的真正價值。

有人說:蘇東坡,一個天縱的奇才,一個永恆的靈魂,一個上天對這個偉大民族的珍貴禮物。作為一個天縱的奇才,我們當然該發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嘆;可是作為一個永恆的靈魂,千年來我們迷戀他的正是“此心安處是吾鄉”的人生境界,及這種人生境界所演化出的那一份親切和自然,純真與隨性。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忘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