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未見

老屋後面,有株杏樹,不知年歲。聽媽媽說,在她嫁過來時,樹便存在了,年齡比老屋還老,索性,就叫老樹吧。

老樹不算高,大概和廚房平齊,枝幹虬實黑綠,比奶奶那雙操勞了一生的手,還粗糙。尤其在冬季,老樹上那密密麻麻的褶皺,滿是時光遊走過的痕跡,比老屋那堵爬滿青苔的老牆,更滄桑。如今,老樹已經不在了,和老屋一起,消失在辭舊迎新里。老樹陪伴了老屋那么多年,早已情許三生,自然要同生共死,我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不過,我還是要將老樹的故事寫下來,記憶總是不牢靠,抵不過歲月蹉跎,有些人和事,唯有將他們安置在文字里,才放心,才妥帖。

不過是二三月,春寒依舊料峭,杏花便開了。老樹還沒來得及長新葉,一朵朵小花,盤在枝幹上,撒嬌。十二月花令中,杏花是二月花神。杏花初開,和桃花形似,只是色略淡,像搽了胭脂的少女,嬌俏得可人。歲月漸豐,花色會越來越淡,及至落時,大多是如雪的白,描一點腮紅。像歷經滄桑的女子,在光陰中修行一番,終於素淨下來,不再計較風月得失。不像桃花,只是一味地粉嫩下去,嬌艷得逼人。小時候,我最喜歡杏花飄落的季節,風一揚,杏花紛紛下,像雨。而小院裡,鋪了一層落花,像毯,美得驚人。王安石在《北坡杏花》詩中,把杏花飄落比作紛飛的雪。“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我個人覺得,“妖嬈”二字是不確切的,杏花的美,是素,是清雅,猶如文靜的少女,她不張揚,不嫵媚。不過,寫杏花的詩到底沒有桃花多,看在王公將飄落的杏花寫得如此超凡脫俗,也就計較不得了。

我還生吃過杏花呢,現在說來,著實有趣。那時,學古詩,有“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一句,我一直好奇,杏花村有沒有全年開滿杏花?那裡是不是用杏花釀酒?有一年,杏花開得正酣,在院子裡,都能碰一鼻子香。看著地上散落的杏花,我忍不住撿起一片,輕輕咬上一口,清清甜甜的,花香鑽入喉舌,便連著吃了幾片。媽媽看到,慌忙制止了我,說你吃了杏花,明年它就不開了。害得我,在接下來幾天,一直擔心明年杏花會不會開。其實,媽媽不過是擔心落了地的杏花,不乾淨。後來,奶奶告訴我,杏花是可以吃的,不過得用水煮一下,涼拌,她們小時候是經常吃的。再後來,讀到一篇《姑蘇花宴》,有“玫瑰花櫻桃豆腐”、“鴿子茉莉”、“香炸荷花”、“月季花燒大蝦”幾道菜,不由得想起兒時的趣事來。只是如今,老樹已經不在,那杏花,再也看不到,聞不到,吃不到了。倘若,姑蘇花宴里有杏花,我定要去吃上一回,酒呢,就喝杏花酒,喝到醺醺然。

往年,待到杏花落盡,新葉蔥蘢,一枚枚青杏,隱沒於葉子間,挑逗著人的味蕾。我總愛纏著媽媽問,杏子什麼時候可以吃。那時,在農村,家裡極少買瓜果,想要嘗鮮,大多是自家裡種的。所以,村里人家大多也自己種些果樹,鄰裡間也熱情,你吃我家的蘋果,我吃你家的梨,再尋常不過了。不像在城裡,一道門,隔成兩個世界,各自過各自的日子,互不往來。在杏子熟透的季節,老樹被黃澄澄的果,壓彎了腰。我爬上屋頂,摘杏。新摘的杏,能酸倒牙,要和蘋果一起放幾天,才會香甜。不過,妹妹和鄰家弟弟是耐酸的饞貓,他們倒吃得開心。不像我,不吃,饞得流口水;吃了,酸得流口水。真糾結。

我在城裡上學時,媽媽總要讓我多帶些杏,分給同學吃,惹得妹妹小嘴一撇,偏心。在媽媽看來,要與人為善,寧肯自己吃虧,也不能虧待別人,這樣才好相處。我不願帶,嫌麻煩,城裡什麼瓜果沒有啊。媽媽嗔怪,城裡的東西貴,再說,又哪有自家種的好。沒辦法,只得帶上,添一件行李。一路顛簸,到了學校,原本豐腴的杏,大多被擠壞,成了杏泥。揀些賣相還算好的,分給同學,剩下的,自己吃完,不敢浪費一點,那些都是媽媽的愛與牽掛。後來,爸媽和小妹長年在外打工,我在求學,一家人分散各地。老樹又開了幾回花,結了幾回果,只是,卻再等不到那個饞嘴的少年,等不回那個杏花插發的小丫頭。我不知道,老樹獨自守著老屋,會不會寂寞?而那些曾繽紛過的杏花,都香了誰的鼻?那些熟透了的果,又入了哪只鳥兒的腹?草木健在,物是人非,說的大概就是如此吧。

這幾年,家裡發生好多事,不得不讓人感嘆,光陰還是那光陰,人卻再也不是當初的人了。尤其是奶奶的離開。

奶奶一生孤苦,養育七個孩子,到了晚年,還受病痛折磨,沒有享過一天清福。奶奶過世,我正在上學。剛開始,叔伯們擔心我的學業,不讓媽媽通知我。最後,媽媽堅持說,小一輩兒中,奶奶疼愛我,怎樣都要送這最後一程。我接到電話,窗外正下著雨。我衝出門,呆呆地站住,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已然分不清。匆忙趕回家,奶奶已經入殮。終究還是沒見上最後一面。以前,寫《懷念一棵樹》,懷念奶奶,只是那種想念,文字又怎能道得盡?此時,想到老樹,不禁又想起奶奶來。或許,是因為老樹和奶奶一樣都歷盡了歲月的滄桑;又或者,老樹像奶奶,給了我太多美好的回憶,如今卻都已不在。

現在,老屋已拆,老樹已折,那杏花,再也看不見了;那杏子,再也吃不到了。老屋和老樹,也開始在記憶里蒼老,泛黃,不知什麼時候,便會消散。或許,在以後偶爾的夢境中,會夢到老屋依舊溫馨,老樹依舊留存,杏花正繽紛,宛如一幅水墨畫,想必,那時的我,還小;那時的奶奶,還在。

如今,再也不見那杏花了,再也回不去那年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