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

我懷念的,是漫步老街時木棉不經意地在腳邊墜落;我懷念的,是舊牆上的青苔隨我年紀的增長布滿了所有曲折的縫隙;我懷念的,是在騎樓的蔭蔽下安然地看雨肆意地下。

我的廣州,不是現在那樣名聲四震的海心沙,不是珠江新城裡排列得太過整齊以至於會輕易走失的樓宇——那些對於我是永遠不可即的陌生;我的廣州,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小街上聽來分外和諧的“賣爛嘢”中有它,隔壁傳來的融著馬蹄味道的燒賣香有它,那些從老式屋檐下嘀嗒下來的雨滴有它。這樣的感覺,不似雪國的熱情坦率,不似北平的大氣勻調,也不似江南的小巧秀麗——一種奇特的存在吧,我想,只有真正地走在這其中的人才能有切身感悟,而且這樣的感悟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實在是奇特得很。

我是真愛廣州的,雖然我實在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廣州人,但這份喜愛卻早已在我心中紮根,並且不可抑制地生長起來了。我愛廣州的毒日頭,它在我雙臂上留下了炭黑色的親吻;我愛粵語蹩腳地入侵,它讓我原本字正腔圓的國語中偶爾也夾帶著幾個稚淺的頂喜感的音節;我愛這春夏之交總也難乾的濕土,它讓我的鞋底添上幾抹雨後特有的清香。(當然,我是沒有真嗅過的)我的身上留有原來的不知來自哪裡的遺傳密碼,可是現在又混著珠江流動的節奏;就像廣州本身那樣,它是這樣的古老,走在哪一片土地都可能與上千年前人的腳紋重疊;它又是這么激進,以至於走入沙面便似走進另一個世界——都是對立統一的混合物吧。

因而別人問我故鄉在何處時我總是遲疑,若是對著戶口本照本宣科,我實在是不願——那些所謂的故鄉於我除卻幾個位元組和地圖上的一點,便沒有什麼別的意味了;但若說是廣州,我心中亦是沒底,從哪裡看我又是個廣州人呢?若說出必會惹笑吧——或許我是根本沒有故鄉的,並不真正歸屬於某處,就大言不慚地做個余秋雨口中的“漂泊者”吧,“我的廣州”或是“我的故鄉”應該只是我感知到的廣州。

廣州近來是變了不少的,好些人開始懷念,我只是茫然——只是,在鬧市中我會不可控地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孤寂;在車水馬龍之流,我會想念一個人走的安適;在下雨天,我多希望當年躲過雨的屋檐,它上面的“拆”字,能淺一些。我明白這樣的遺失是不可少的,我努力地在接受這樣的變遷。可這不能阻止我的懷念,就像不能阻止,現代化氣味濃烈的樓宇,它們的牆角還有從前逗留的青苔在蔓延。

這樣的懷念或許無濟於事,就像你不能指望被拋光的地面有泥土的清香,就像你不能奢求玻璃牆也可以衍生出那些你訴說秘密的斑駁——可是怎么辦,這是我的廣州,我所有的細胞里所有的聲音,都在叫我懷念——還是不會落淚,為美好的事物,只是淺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