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川

一早起來收拾好行李,便向我日夜捧著《三國志?蜀書志》時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四川,出發了。

坐火車從江南小城入川,要翻過川地自古以來的天然屏障秦嶺。我曾在無數文人的吟誦中嚮往著那險峻的山峰和蒼茫的天色,這一次終於能親自領略一番。

此時窗外還是一派的江南美景,朦朧的煙雨籠罩著青青的秧田,秧田泛著粼粼波光,倒映著如同淡墨暈染開來的灰色的天空。秧田中有農民,田埂邊有水牛,牛背上有讀書的牧童,遠處整齊的屋舍安靜地排列。

然而約到正午時分,車窗外的景色卻開始漸漸變了。極青的稻田、朦朧的煙雨、溫吞的水牛、讀書的牧童、整齊的屋舍已逐漸被蒼綠的樹林、高遠的藍天、明朗的陽光、火紅的杜鵑、零散的土屋取代,我仿佛感到了一種隱秘的召喚——川蜀,已經近了。

果然,像是一個預兆,火車駛進了一條漫長的隧道,我數著時間,在黑暗中懷著激動等待了近3分鐘後,忽然大片大片的光線挾著綠色鋪天蓋地地撲向眼前——蜀道來了!

那是真正的而且獨一無二的川蜀險道,平原的溫和安逸已全然消失,在這裡只有海一樣的林,劍一樣的山,宇宙一樣的天!整個世界仿佛在眼前豁然開朗,這裡有的是大開大闔的意境和吞吐山河的壯闊。天空高遠,雲淡風輕,火車在山脊上行駛,低頭俯看無數險峰峻岭,頓覺自己仿佛已置身雲端,抬手就能碰到天空。紅塵俗世也這時已離我幾萬丈遠了,繁華人間早已被我丟在腳下。

就這樣飄然欲仙了幾個小時,火車開始漸漸駛向山腳,在半山腰上行駛。月深入山中,那又別是一番感受:周圍無數座大山重重疊疊將火車包圍在最深處,讓人鬧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火車一邊是莽莽山林,另一邊是懸崖絕壁,高架橋下還有激流湍急的江水,實在是讓人心驚膽戰,如履薄冰。這時候連一株野花也成了奢侈,綠、綠、綠,滿眼全是深淺不一的綠色,仿佛在這裡綠色就是主宰,是亘古時期就存在的古神,在盤古開天闢地時就存在於這。眼力好的乘客紛紛指著遠的一面峭壁上排成一排的方形坑嘖嘖稱奇,有當地人解釋說那些是古時修建棧道留下來的鑿痕,在川蜀一帶十分常見。我凝視著那些深深的坑久久不能言語,那是古棧道啊!那些坑裡曾經架過枕木嗎?那些木頭上韓信的馬蹄曾經踏過嗎?諸葛亮的木牛流馬曾經走過嗎?裝著240萬件古董文物的貨車曾經碾過嗎?一千七百七十九年前,白色的紙錢飄到過這裡嗎?我不知道。一抬頭,山谷谷口處有一株苦楝樹,靜靜地看著流雲跌跌撞撞地穿過山谷,聽採藥人唱著只有自己才懂的歌。

火車再往山下以平緩的坡度行駛了一陣,旅行開始被隧道接管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漆黑隧道,仿佛驕傲地宣示著山的大。最長的隧道,火車足足開了十分鐘。每個隧道之間重見天日的時間不過幾秒鐘,周圍景色一閃而過,隨即又陷黑暗。而那短短的幾秒鐘是多么驚艷!抬頭是絕壁千仞,低頭是萬丈深淵,遠處無數山峰連綿不絕,天空只剩下一點少得可憐的領地。大自然的瑰奇壯麗,只能讓我們乘著科技帶來的交通工具在黑暗裡慚愧地蝸行。

山隨平野盡了,四川廣闊的平原也出現在了眼前,入川之路即將結束。這短短的二十四個小時的入川旅途,讓我接收到了來自遠古的悠揚吟喔——“莽莽蒼蒼兮群山巍峨,日月光照兮紛紜錯落。求大道以弭兵兮,凌萬物而超脫……”

我的對面坐著一家三口,是川人,都操一口地道的川話,語調轉折和音韻平仄間,簡直有點像連綿起伏的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