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小步舞曲

高壓鍋完成使命後的凱歌和著收音機里貝多芬鋼琴曲,流動、穿梭在芝濕漉漉的發梢間。“啪啪”兩聲後,一切恢復寂靜。這時啊,我就知道,她就要來叫醒我了。

是長輩的耐心和晚輩的好奇使得我們家每個人過往的故事都沒有失傳。芝的故事我從很多人口中都聽過,從不厭其煩。

“同學,我喜歡你,你看著辦。”芝神氣地把手插在自己最愛的列寧裝口袋裡,故意扭頭不看眼前這個被自己突兀的告白嚇到的清瘦小子。男孩瘋狂地回想:他只記得這個清秀的姑娘是校播音員,人脈頗廣;卻並未和他有什麼交集。他忽又無端地想到前陣子自己位斗里無來由出現過的熱魚湯和夢寐已久的《巴黎聖母院》。會是她嗎?這姑娘挺有心的。此後五十年,他們都沒分開過。

芝的個性毫不因身份由少女到人妻的變動而改變。在工作得心應手的時候,她卻改行投身全新的工作——單位新購進的計算機,這個被當時人們視作罕物的電子玩意激起了她的鬥志。一份近乎頑固的堅決,把一位年近五十的女性扔向三百多個貪黑伏在機器前的晝夜,把她一人扔向高深晦澀的英文說明書堆中;卻是這份堅決,把雜亂的字元融進一本清晰的手寫指南,把一個又一個曾遙不可及的操作變得唾手可得。“新奇,想挑戰一下”是她對自己爭先探索行為的唯一解讀。

芝甚至不甘做一個“老人”——靜默無為安享晚年的那種。一次在收音機里邂逅巴赫的經歷使她對黑白鍵的魔法箱子怦然心動。她孑然一人跑到青年宮,回來時身後就多了四名工人和一架老鋼琴。引她入門的是那首《小步舞曲》。那時,芝捨得花上一個下午的時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乾脆明快的鏇律,間或調整一番節奏,不時修葺一下單音。於她,僅是這大調小曲的魅力,就足以將掛念的晚霞的顏色和鍾愛的電視劇情節從她思維中完全抽離;於是,年齡不再是桎梏,疲勞不再是束縛——在她一心想駕馭的音樂面前,蒼顏白髮的芝比戰士執著。這執著究竟是見成效的:終能嫻熟演繹各路樂曲的她在鄰裡間創辦了少兒音樂節,鼓勵孩子們找尋心底的音符……

隨心所向、執著馳騁的芝的一生在20xx年的一個夏夜悄然終止。那時涉世未深的我對姥姥的去世並無太多直接感觸,只是鄰里周末再也沒有琴聲和歡笑了;只是偶於水果店老闆攀談時他會太息“再也沒誰像阿姨那么爽快地叫我送一箱橙子了”;只是隨著舊日子泛黃,以前每逢佳節習以為常的“全家大聯歡”再無人組織了;只是每天喚醒我的不再是她早起洗完涼水澡後拖鞋的哼唧、收音機里遙遠的呼喚聲了。

時至今日,當自己被新奇事物給驚喜得歡呼,抑或認真下決心做好某件事的片刻恍惚中,我感到她的靈魂在我的血液中倔強地發燙;然而,我仍無法繼承她全部的性格——她追逐她所熱愛的,堅持她所追逐的;但凡入目,一眼萬年。“這樣的,一定是個對四角生活揣有熱愛的人吧,是個在拳頭大點的心房裡藏了整夜星辰的人吧!”我想。

或許,相比起舞者,姥姥自己更像一支舞曲,鏇轉的,四三拍的那種。沉浸於每個“蹦擦擦”之中,掙脫自我,誰還會介意一時孤獨呢?反正芝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