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天，我和小雯在書咖坐了一下午，回憶了很多這些年發生的事。
我和小雯是國中同學，她是我最好的閨蜜，也是我最強的競爭對手。她基礎好，學習刻苦，以校第一的成績考入這所國中，而我只是個級段兩百多名的中等生。
那時候，大家都喜歡和成績好的人來往，我也不例外。從第一次和小雯打招呼，到後來中午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飯，我們的友誼像橙汁一樣在時光的蒸發中濃縮，越來越甘甜。
或許是接觸久了的緣故，我的學習態度開始轉變。初一學生對學習的重要性認知程度並不高，校園裡真正專注學習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里，從前兩百、前一百、前五十再到前十。我用四個月的光陰，追上了小雯的步伐，成為班裡嘖嘖稱道的學霸閨蜜。我期待和小雯一起馳騁戰場，成為最佳拍檔，殊不知友誼這杯橙汁早已在一次次的角逐中兌了水，我們再不是最初的模樣。
我們開始撒謊，開始向對方隱瞞自己的學習進度，用“看電視劇”“逛街購物”為手不釋卷的假期貼上標籤。我們不斷詢問對方在乾什麼，期待彼此口中用玩樂消磨時光的答案，如願以償後又焦慮不安。我們一次次地問，一次次地藏，一次次地把自己囚禁在質疑的牢獄裡。我們會因為對方朋友圈上的零動態更新而緊張，可在發現對方昨晚十一點的動態發布後又在想：“她怎么還沒睡？難道剛放下筆？”這些問題只能問給不出答案的自己，我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多慮，但我們終是親手埋葬了彼此的信任。我們還是會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校園裡還是有我們形影不離的身影，只是我們在敞開的心房裡鑿了個緊閉的地下室，那裡堆滿了書，堆滿了試卷，堆滿了沒有油墨的筆。
初三那年，我和小雯參加了省級重點高中的提前招生考試，一個星期後結果公布，我們倆成功被錄取。回到學校收拾行李的那天，小雯拿著厚厚的糾錯本走到我跟前，說：“你看，這是我三年來各個科目的錯題整理。”我翻了一下，近百道題目、答案和解析，簡單至課內基礎，複雜至課外競賽，都由小雯一字一句地記錄下來。“假期不是都在玩嗎？哪來的時間？”我故意逗她，期待著她的反應。“你懂的。”她眉毛一抬，拋了個意味深長的媚眼。看著她的樣子，我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柜子里抽出一本糾錯本，和她的比對了一下，厚度差不多。她訝異地拿起來打量著，頰邊漾起了好看的梨渦：“原來咱倆這么有默契，封你為‘中國好閨蜜’！”
那年六月的夏天，我們告別家鄉，踏上前往杭州的列車。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我提起筆，翻開糾錯本的最後一頁，寫下心得：
三年來，我和小雯糾了上百道錯題，卻同時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們錯把彼此的退步作為自己進步的參考系，編織謊言束縛對方卻也折磨了自己，看著排行榜上的名次，拿著“市級優秀學生”的獎狀，以為自己很開心。倘若有一天這場友誼走到盡頭，我想我們誰都笑不起來，為了所謂的成功我們失去了彼此，得不償失。
這杯橙汁，失去了原有的濃郁。但正是這唇齒間的留白告訴我們，青春有時候，就是甜在殘缺里。
［二］
到了杭州，我和小雯開始續寫高中的故事。
我們每天過著“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日子平凡而充實。就在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延續下去的時候，“三點一線”變成了“四點一線”，小雯每天下午活動課的時候都會拉我去籃球場，貼著隔離柵看穿著球服的男生打籃球。她告訴我她喜歡籃球，但事實上她從來不會去關注體育賽事，在我的反覆追問下，她終於招了——她喜歡上了籃球場的一個男生。
她自己不好意思去打聽，只好把這個重任交給我。我厚著臉皮向同學詢問，又拚命解釋並無非分之想。終於是湊足了信息，小雯把我拉到教室角落裡，滿眼金光地等著我匯報。“何之樺，高一（2）班，水瓶座，AB型血，愛好籃球，喜歡Bigbang。”我一口氣說完，小雯還是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單身！”，小雯激動地握拳喊了句“Yes”，然後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本小姐明天就去告白！”我差點被自己咽下的口水嗆到。
小雯準備了一盒費列羅朱古力和一瓶礦泉水，連拉帶拖地把我拽到籃球場作為見證人兼電燈泡。等何之樺打完籃球，披著一條毛巾出來的時候，她立刻把朱古力藏在身後，跟了上去。我本想追過去偷聽，可是附近沒有藏身的地方，只好在遠處默默地看著。我看到何之樺接過小雯的水，擰開蓋子一口氣喝完半瓶，她驚喜地看著他喝，偷偷地向我眨了下眼以示順利。然後她緋紅著臉，把身後的朱古力遞到何之樺面前，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何之樺突然停下旋迴瓶蓋的動作，不知所措地站著，終是為難一笑，禮貌地把朱古力推了回去，轉身離去。
小雯精心策劃的告白計畫在短短五分鐘內落下帷幕。她僵著身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低垂的長髮遮擋了她的表情。我走上前去，不敢問她，只是靜靜地待在旁邊。過了一會兒，她把朱古力一把塞進我的懷裡，轉身背對著我，說：“你先去吃飯，我想靜靜。”她的影子在夕陽下被一點點拉長，我沒看見她的眼淚，卻看到她抬起手抹了抹眼睛。
我拿著麵包回到教室，發現小雯不在，只好去寢室找她。小雯背對著牆躺在床上，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床桿。我把麵包擱在桌上，爬上梯子輕輕搖了搖她：“我帶了麵包，你先吃點吧！”小雯沒有回應，我只好乾等著。“明天周末，我想喝酒。”沙啞的聲音從床上傳來，從未有過的提議讓我不知所措，我本想拒絕她，可又清楚她現在心裡難受。“就一聽。”我聽到這近似懇求的聲音，還是答應了她。
第二天，我帶著精神萎靡的小雯到便利店買了聽啤酒。扯開易拉條，氣體“嘶啦”一聲溢出，空氣里漫著淡淡的白霧和酒氣。小雯把啤酒搶了去，抬頭大口灌著自己，服務員在櫃檯後好奇地探出頭看著。我本想讓她借酒消愁，見她喝得這么凶，只好把啤酒奪了回來。小雯打了個飽嗝，滿嘴的酒味熏氣逼人，她把易拉罐塞到我面前，吵著嚷著讓我一起喝。我看著她混混沌沌的樣子，突然有種要醉一起醉的衝動，猛然抬頭把酒往嘴裡倒，剛吞下第一口我就後悔了，好難喝。她愣愣地看著，像小孩子一樣，嘴巴一點一點癟下來，然後一下子撲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哭大喊：“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為什麼這么快就被拒絕了！”櫃檯後突然響起偷笑聲，服務員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低下頭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小雯轉過頭瞪著服務員，我哭笑不得地把小雯的頭轉了回來，一邊安慰，一邊把酩酊大醉的她拖回寢室。
小雯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嘴裡還迷迷糊糊說著什麼。我精疲力盡地癱軟在椅子上，火辣辣的感覺隱約穿刺著喉嚨。看著桌上那盒朱古力，我突然覺得初戀在青春里，與其說是一份甜品，不如說是一聽啤酒。小雯是個愛害羞的女孩，但在初戀面前她卻像喝酒壯膽了一樣，能夠鼓足勇氣大聲告白，安分乖巧的她也會因為愛情買醉，讓酒中生硬的錐刺感逼自己明白現實的真切。我不知道小雯為什麼會喜歡上從未接觸過的何之樺，或許是因為他長得帥，或許是因為他籃球打得好，或許根本就沒有我想像的那么淺顯。不管理由是什麼，初戀縱然美好，就算得不到，青春還要繼續。
小雯醒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沖我咧嘴一笑：“呦呵，起得那么早啊！”看我表情不對，她偷偷瞥了眼窗外，今天十五，月亮特別圓。我戲謔地問：“怎么，睡了一覺就把何之樺忘啦？”她瀟灑地撥了下劉海，悠然自得地說：“人啊，醉了才懂得清醒。”
［三］
日子晃著晃著晃去了一年。高二前的那個暑假，我一門心思撲在學考複習上，很少和小雯聯繫。
突然有一天晚上，小雯打電話給我說，有事情要告訴我，約我在咖啡館見面。
我趕到咖啡館時，小雯已經在那了，鄰座上擺著畫板和調色盤，手臂上殘留著淡淡的彩色水跡。
“亦瑋，我要考美術學校了。”小雯的嘴欲張欲合，猶豫一會兒後終是開了口。
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她卻以嚴肅的口氣告訴我，她是認真的。我知道，以她的成績，完全可以衝刺‘985’‘211’工程的名牌大學，可她卻偏偏選擇了美術學校。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想起我們一起奮鬥的這些年，心裡不禁生起一絲熅怒。
“那你這幾年的付出究竟是為了什麼，你這樣做難道不是欠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嗎？”這是我第一次對小雯擺下態度。
小雯說，從前的努力是為了尋夢，現在的選擇是為了圓夢。她不想用未來去否定過去，就算她最後和大多數高考生一樣，進入了本科院校，她頂多對得起過去這幾年，但十年後，二十年後，她可能就會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追逐夢想，在他人看起來風光的學歷和工作上延續著物質人生。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她覺得有句話雖然聽起來玩世不恭，但卻很有道理：“人活著就是為了開心。”
我感覺嘴裡有塊麥芽糖粘住了我的牙，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世俗的話：“學美術的人，會很苦的。以後參加工作了，工作強度也會很大的。”
對面的小雯輕笑出聲，回了我四個字：“甘之如飴。”
小雯為我點了杯抹茶，問我的夢想是什麼。我用小勺舀起杯中青綠色的飲品，小小地含了一口，說：“我想讀中文系，然後成為一名作家。”
小雯雙手撐起下巴，一臉憧憬地對我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以後我們創辦一個雜誌社，我負責美工你負責撰稿，取名為‘雯亦’雜誌社，正好諧音‘文藝’！”
我聽了，抬頭迎上小雯的目光，她的眼神里，閃爍著期許。我以前一直覺得，小雯就像一個幼稚園的孩子，天馬行空地勾勒人生藍圖然後信以為真。但當她在人生轉角毫不猶豫做出抉擇時，我又不得不承認我就是個懦夫。我因為恐懼夢魘而拒絕做夢，生活像是線性規劃一樣，被局限在固定的範圍里。突然好想衝動一回，即使是南柯一夢，權當我年少輕狂好了，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我舉起杯子大喊一聲：“好！為‘雯亦’雜誌社乾杯！”
一整杯的抹茶被我一飲而盡，濃厚的苦澀逼得我眼角擠出了淚水。我感覺整個人被封閉在了無形的空間裡，煎熬地等著苦味一點點地消逝，又清晰地感受到淡淡的茶香縈繞唇齒，我看到清白色的氣韻從相遇到融合，享受著苦澀在清香中沉澱的過程——或許夢想亦如這抹茶，苦盡甘來後方解其中味。
［四］
青春就像一場宴席，不論遇見的是橙汁、啤酒還是抹茶，不論它是酸甜還是苦辣，這一杯，我幹了。或許，青春本身就是一場歡喜一場淚，一場清醒一場醉。但那些錯誤、衝動、迷茫，是我們的雖敗猶榮，是我們在流年輾轉中換取的成長。但願多年後再度回首，我能敬青春一杯，祝酒詞：青春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