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脫單時散文

“有時三點兩點雨,到處十枝五枝花……”

昨夜一場春雨,空氣清新,天空碧藍,紅日艷麗。春雷驚醒了萬物,野外,似乎聞得了蟲鳴與花香。

驚蟄了,但臘月未盡,還是“數九”的日子。我一身冬裝出行了。

鄉村公路上,兩行樹木毫無生機地向前蜿蜒伸去,光禿禿的枝兒熟睡似的,舒開身子,懶洋洋地鋪展在路面半空,將藍天白雲劃撥得蓬亂不堪。我搖下黑膜車玻,探出腦袋,真想大喊一聲:快醒醒吧!

微風拂面。我貪婪地吮吸著飄進窗內的清新,頓覺一陣燥熱,身上毛孔仿佛在擴張,涔涔汗珠從後背漬出。——啊!又到“脫單”時候了(脫去棉衣穿袷衣,家鄉人叫“脫單”)。放眼望去,原野麥苗返青,陽光燦爛,油菜已綻出零星嫩黃的花兒,散落在坡地、溝下的幾株桃樹已綻紅吐綠……春來了!

丘陵地區,地勢錯落,不像蘇北平疇那般遼闊無際,所有景色盡收眼底。車在行進中。一路景象,畫卷似地,一幅一幅從眼前掠過:冬閒的水田散出馨香,鍋碗大的池塘盛著一半兒清水,雞腸子似的河溝兜著淺淺一汪綠波,蔥綠的麥地……;池塘邊,河埂旁,垂柳依依,條條柳枝展露出片片嫩綠,隨風搖曳,若秀髮披灑,不禁讓人想到村婦水邊浣洗,笑聲四揚的歡快場景。我的眼前,四野岑寂,不見人影兒。

當年在老家,每到“脫單”時候,都能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在田間轉悠。黑色棉襖、黑色棉褲,褲腳扎著布條。轉累,出汗了,便解開褲腳布條,捲起褲管,脫下棉衣作墊子,哲人似的望著遠天和沸騰的原野,默然吸著菸捲。他就是村上的“看青”人。五十多歲,單身一人,沒有姓名,村上伢大佬小都叫他“老會長”。那張粗糙的長臉上,除了歲月刻下的皺紋,還永遠掛著嚴霜似的的寒意。他平時絕少說話,也不開笑臉。老會長的工作就是“看青”。每天從這個田頭轉到那個田頭。有人扛鐵鎬提籃子在埂頭晃悠,就大聲提醒道:“哎!埂上樹根莫刨啊!”哪塊地適合種什麼,哪塊地需要澆水施肥,哪個水塘需要挖深、塘埂需要修補,都清清楚楚。他的意見很快就成為全村人的行動。

大集體時代,脫單的時候,農活還未出來,村上大部分勞力安排挖塘泥,補塘埂,修水渠。一筐筐油滋滋的、黝黑的塘泥,被擔往空田,充作稻田肥料。耕牛隊牽牛扶犁,吆喝聲聲;田間地頭,俚歌陣陣,——扛鍬看水的人揚起喉嚨,且行且唱;牛兒甩著尾巴,且行且吃,時而抬頭“哞哞”地憨叫幾聲,牛童揚著鞭兒,小腿兒歡快地敲打著牛肚皮,歌唱著,喊叫著……田野一片歡騰。

極目四野:田間闃無一人;池塘變小變淺了,河溝變窄變短了,有的地方已被淤泥堵塞,河底顯露,雜草叢生。塘壩河溝已失去了蓄水灌溉功能,一些塘壩索性成了農田。丘陵的北邊連線著蘇北平原,卻呈現了異樣景象:溝洫成網,運河通天,綠樹成蔭,碧水蕩漾,生機盎然。而我的眼前……

一家一戶的勞作,人們不再注重水利建設。青壯力都外出打工,集體經濟組織解體,無法組織勞力興修。水邊沒有村婦洗涮的身影,她們在自家的壓水井邊,或自來水池裡……當年,田地缺水,看水人或拖鍬放水,或將水車扎在塘壩缺口處,四個勞力搖動著車把,隨著陣陣吆喝,低處的水嘩嘩啦啦被送往高壟。如今,農田缺水只能靠天施捨,或接上長長的皮管,開動機器,從遠處引水澆灌。難怪農民苦嘆:生產成本日漸上漲。計畫經濟時代,隊里種什麼,都是上級統一下達計畫指標;眼下,田地種植由農民自主安排,——他們根據市場需求,自由選擇。省心省力來錢,可能成了家鄉人種地的唯一追求。丘陵與平原接壤,南北迥異,一方水土一方人!

停車路邊,田野靜悄悄的,村頭也靜悄悄的,沒有串門的身影。俗話說,正月好過年,二月好賭錢。家鄉人正沉浸在過年、賭錢的氛圍里,不到出農活的時候,絕不會下地。一家一戶的個體勞作,自由自在。家鄉農民成了土地的主人,成了真正會享受的新一代“地主”了。

池塘邊,沒有了浣洗的身影和笑聲,沒有了修塘壩那轟轟烈烈,紅旗招展的熱烈場景和擔塘泥的扁擔的吱呀聲;田間,看青人“老會長”那黑色的身影消失了,也不再聞得耕牛隊的吆喝聲和牛童那不著調的粗野的歌唱聲和吼叫聲了,——脫單的時候,田野沸騰的場景全消失了!

春來了,大地甦醒,萬物萌生。路旁,光禿禿的枝條,蓬亂無序橫亘在半空,死氣沉沉,像在沉睡。田野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