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櫥衣香散文

父親打電話說,四合院要拆遷了。

四合院裡居住著我的奶奶們,我爺爺弟兄四人,爺爺排行老二,就住在三爺的東邊。三爺是個教書先生,儒雅,嚴厲,古板,父親那一輩叔伯弟兄十四個,沒有一個人不怕三爺的。倒是三奶奶和善親切,父親說,三奶奶的娘家是個大戶,有錢的很。

三奶奶的廂房門口長著一棵核桃樹,廂房的木窗很大,卻不透光,屋檐上垂掛下來的核桃枝幾乎遮嚴了窗子,偶爾會有稀疏的陽光透進去。三奶奶的屋子裡,除了木床,還有一張杉木打作的一張八仙桌,三爺是教書先生,木床邊靠著一張書桌,窗的東邊,就是樣式陳舊的大衣櫥。

那張書桌和那個大衣櫥,是三奶奶的驕傲,聽我奶奶講過,因為三爺是公家人,吃商品糧的,三奶奶嫁過來時,就給三爺帶來了一張書桌,還有那個衣櫥,當時,在村子裡風光了很多年。

因為三爺的嚴厲,小時候的我,很少走進三奶奶的廂房,偶爾聽見三奶用鐵錘砸核桃的聲音,便貼著廂房的大木窗偷偷的向里看,昏暗的光線下,三奶奶就坐在門口的木墩上,專注的砸著核桃。泛著紅色光澤的大衣櫥在那個角落裡,清寂沉靜,神秘而泛著一種沉香般的氣息。最有特色的就是對開門的那雙屏息斂翅的鐵蝴蝶,仿佛趴在時光的深處,聆聽著歲月交替更迭的聲音。

偶爾,三奶奶會看見躲在牆角的我,便笑著向我攬手,坐在廂房高高的門檻上,嘴裡嚼著核桃仁,用目光打量著衣櫥上屏息斂翅的鐵蝴蝶,上面用一把銅條拴著鐵蝴蝶的眼睛,裡面的東西緊緊的吸引著我的眼睛。

於是,她不在的時候,就偷偷地搬著木凳,拿著鐵條什麼的,試圖想打開那個銅栓,往往都是在失落中等待,在等待中再離開。終於,有一天,她在我面前打開了櫥門,裡面無外乎一些粗布衣料,一些床單和舊式的衣褲,一摞摞,整齊的擺放在裡面,歲月陳久,那些光鮮的緞面依然泛著豐腴的媚影,影影綽綽。

小時候的那種失落,是沉默的,單薄的,我的視線在那一摞摞的粗布素衣里慢慢移出,一直所嚮往和神秘的衣櫥裡面,沒有我索要的好吃的和滿足我好奇心的東西。

那裡面,是三奶奶的人生,一個個光鮮或者隱晦的日子,印在那粗布的縫隙里,褶皺里,染上了煙火,染上情感,衣櫥裡面,不再是清寂而沉靜的,偶爾會多了一件小兒的肚兜,再偶爾,會多一件冬天裡套在棉衣外面的套頭衫。衣櫥更不像三奶奶初嫁時那么光鮮和神秘,三奶奶的四個兒子都長成了,結婚了,又有第一個孫子,第二個……

衣櫥里,慢慢的空寂起來,直到最後剩下幾件褪色的粗布素衣,而她光鮮的額頭,已經鋪滿了皺紋。以後的日子裡,她只重複著簡單的幾件素衣,三爺出去教書,她就在自己的田裡,拔草,鋤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汗水從額頭蜿蜒而下,流進她的田裡,她的菜園裡,她的日子開始有了鹹的,甜的味道,而後,酸甜苦辣鹹,五味人生。

衣櫥,在它的最初的光鮮和豐腴里,刻著三奶奶那些風光的歲月。那一摞摞整齊的衣服錦緞在每個吵鬧而忙碌的煙火日子裡,慢慢褪去它的色彩,褪去光澤。衣櫥也從曾經充沛濃烈的情意里慢慢平淡,清寂下來,只剩那幾件素清的衣衫,重複著日子,光陰在她的衣角上流著汗水,流進她的日子,流進她的歲月,深深的,淺淺的,悲歡不一。

衣櫥脫落了牙齒,再也鎖不上了。

這么多年,它安靜的站在那裡,陪伴著三奶奶。見證著她的光鮮,她的滄桑歲月和隱忍。一摞是苦,一摞是酸。它,敞開著懷抱,儘量包容著她的悲喜,她的人生春秋。

而那時,她在季節的微風中,心情索然卻又喜悅,那是她一個人的光陰,是她和衣櫥悲喜交纏在一起的光陰,薄了厚了,淡了膩了,她願意承擔。

我是該相信,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靈性的,就像三奶奶的衣櫥,帶著它的使命來到三奶奶的生活里,無論它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總有一個角落會將它擱置,總有一個理由需要它的存在,就像三奶奶,亦或我,在自己狹小的世界裡,守著簡單的安穩與幸福,不驚不擾的過一生。

爺爺和奶奶相續離世,三奶奶在三爺離世那一年,跟著堂伯去了外地,那個衣櫥也被三奶奶帶走了,那或許是她唯一可以念想的東西,因為,那裡面包裹著她的年華,她的青春和光鮮,她的歲月和人生。那裡面都藏著她的牽念和牽絆,所有的都在那裡面藏著呢,藏著呢。

衣櫥仿佛就是三奶奶的閨蜜,它讓她容顏光鮮,讓她的日子活色生香,而對於她一生的艱辛和苦辣,悲與喜,用足夠的沉默去包容和尊重。它讓她的情感和思想有足夠的信任依附和傾心。

我知道,讀懂一個人的內心,苦和酸,喜和甜,很難。屋檐下,細細的雨滴,濕地三尺,綿延一生。而三奶奶和她的衣櫥,在她的煙火人生里,過得溫柔靜好。

廂房門口的那棵核桃樹,真的老了。

除卻那些老去久遠的故事,我站在自己嶄新的衣櫥前,嗅不到一絲一縷時光的氣息,那樟腦的氣味,沉香的氣味,一匹斑駁的年華,一段泛著深重色澤的歲月,舊時光裡面藏著的悲喜辛涼的故事,就此老在我的記憶里,深深的刻著。

至於那雙棲在古老陳舊的櫥門上,屏息斂翅的蝴蝶,它依然不動聲息的,把逝去的歲月緊緊裹挾在它的翅膀下,把一個平凡女子的全部辛酸苦辣關閉在它的鼻息下,一件薄薄的素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