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的讀書筆記

戰爭與和平,這既是故事的主題,暗喻著人生的常態。縱然是拿破崙這樣偉大的皇帝,傳遞自由精神和“革命”的魅力的義大利人,即便他其實試圖恢復一個神聖羅馬帝國——似乎在這個主題之下,也可以被分解成無數個喧囂的會議、虛情假意的外交辭令和一場又一場令人疲乏的戰爭。——在紛亂中爆發出一點高潮,隨即又回復到更低、更虛無的現實中,這不但是指戰爭這一對象,換言之,故事裡的家庭生活、社交環境,也同樣暗暗反映著如此自相矛盾的邏輯。托爾斯泰是一個擅長記錄生活,更具有不自覺遵循生活中某種“必然”的邏輯的直覺。這種直覺使他在試圖表達深刻主題之外,常常能催生出一些令人猝不及防的生活喜劇。而他自己也深知:也許出於情感,他對宗教和土地有不可理喻的愛意;但出於他的教育和理智——實際上常常因為不斷反省而轉向虛無。有趣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總有些真理不可置疑、不須反思——“信仰”就像大主教的遺體,一旦浮現出屍瘢,無法映證那個全能的神,軟弱的人就會墮入懷疑的危機中。也許在熱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眼裡,托爾斯泰是個從內心深處真正軟弱的人,他並不具備他所標榜的那樣的信仰。

以此為準線,逆推向《白痴》和《群魔》,與托爾斯泰完全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將“愚人”或曰“聖愚”刻畫得濃墨重彩,並且賦予《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阿廖沙以信仰試煉。後者更堅信,信仰只有在愚人身上才能保存,也許是因為愚人這個形象背後是更具有希臘原始癲狂精神的,離崇尚“科學”的現代文明,更遠一些。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向信仰深處挖掘,他不去探討生活的意義,因為那與宗教精神相比,顯然是不值多費口舌的。托爾斯泰則孜孜於詢問人生的意義,卻同時點出構成人生的全是片段——試圖極力描摹的作者卻無法從中提煉出意義。他所描繪的虛無人生,是使深入探索那種宗教信仰——亦即有力托住虛無之花的花萼。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癲癇症患者,一個體驗過極端事件的人,也是托爾斯泰的後輩,讀後感.正是從這裡找到撬動問題的鐵鍬,並且一氣呵成解答了前者。也許,從這種對信仰的肯定層面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否定了前者。有趣的是,納博科夫在多年後旅居美國時,創作了一系列描摹黑色喜劇以及精神病症狀的作品,其中一度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真的描摹成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也許是發現了俄羅斯文學中的極端偏執情結,納博科夫將深刻和偏執冷靜地隔離開了:但他又留下了詩歌一樣的語言和,某種不可言喻的陰鬱情緒。去其筋骨而欲保留神采,得來的結果卻終究有些淺薄。

因之,托爾斯泰在貼地描寫生活的同時,也達到了一種深刻。他真實地刻畫著生活,也提煉著生活,從而通過體驗,以生活的流動狀態而表現了他所看見、並且隱約觸摸到的深刻真相。他從深刻的主題出發,最終渴望樸實的道理,這也合乎生活的邏輯——因為渴望某種抽象的概念而前往具體事例中探尋真理,反而經過真誠的體悟而變得樸實。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中,安德烈公爵在得知娜塔莎的私奔一事後,感到生活虛無,沒有意義。戰場上的榮譽感轉瞬即逝。托爾斯泰展現他的虛無情緒:“他越關心眼前的問題,以往的事就離得越遠。以前那個高懸在他頭上的無限高遠的蒼穹,忽然變成低壓在他身上的拱頂,那裡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但毫無神秘之感。”

而托爾斯泰,還是不忘記展現他一流的刻薄手筆,童山老公爵家裡,生活一成不變:“瑪麗雅公爵小姐依舊是個膽怯、醜陋的老姑娘,永遠生活在恐懼和苦惱中,毫無意義毫無歡樂地虛度著青春年華。布莉恩還是一個春風得意賣弄風情的姑娘,快樂地享受著生命的每一瞬間,並且滿懷最美好的希望。安德烈公爵覺得,她只是變得更加自負。安德烈公爵從瑞士帶來的家庭教師德薩爾,身穿俄國式禮服,同僕人們說著生硬的俄語,但還是那樣智力有限,教養有素,品德高尚,思想迂腐。”我可以想像,托爾斯泰在家中看著他可愛的妻子兒女們,面對繁瑣農務時,大約用的就是如此流露一絲譏諷意味的語言。對他來說,過於旺盛的精力和強大的智力居然是種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