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夢,盪悠悠

風景總是容易凋零的,宛如春殘滿地,散落天涯。而那些斷垣殘影也在歲月中被稀釋,無跡可覓。且回到十里秦淮,看看這煙花月、楊柳堤漫溯過幾度寂滅而歸於荒蕪。我是沿著萬千衣衿青青的文人墨客的船痕與墨跡來到這裡的,本希望躲開功課與學業,在這裡找到一種古文明的陶醉感,和仙侶們一同枕著船櫓的欸乃聲,回溯到生命的本質,尋求一種詩意的歸依。然而,來到這裡,目睹的卻是風流文化的倒塌,我也不免心生一種落寞與不甘。而今再也找不到那靜謐的燭影搖紅,卻是遍地的霓虹燈,映得秦淮水光怪陸離。七板子的小槳已被封存,而汩汩的流水聲里只有發電機驕躁而又無比粗暴的低吼與之應和。樓台與雕欄,飛甍與窗欞被扭轉為高檔飯店,充斥著煙與酒的氣息。而那些彩衣翩躚、千迴百轉的紅塵女子也已飛入低牆,幻化成冰冷的浮雕。

繁華是空前的扭曲與張揚,萬種彩燈迷離了我的雙眼。蜷縮在刷著朱漆的遊船中,抬頭只是厚重的篷頂,沒有如水的月華,沒有起舞的嬋娟。我已尋不到一點古文人殘留的墨跡,也只能守著自己的無奈與暗傷。然而,我終是不忍心斥責秦淮的,也不忍心讓現實搖醒我為自己構築的千年秦淮的夢境。我希望並也相信美的駐留,無論是在眼前,還是夢裡,儘管看見的是現代文明撕割下的空洞的十里秦淮,我也願意用我的文字去找尋它的古意,宛如舔舐自己流血的傷口,悲涼、淒迷卻又無比憐惜。不願再寫這些隱隱作痛的文字了,且記我夢中秦淮,在塵世的煙霧中開出花來。

1

秦淮的風夾雜著一絲暖意,混合著水面的清新的淡雅的腥味,撫過我的耳際,恰似無比深情的愛撫。一個慵懶的轉身,便灑落無盡的愜意和沉醉。嬌小而又精緻的紅燈籠棲息在簡單雕琢的欄桿之上,盪開一圈又一圈的黃暈,重疊著月的清輝,投射到輕輕晃蕩的船板上。這黯淡的、寧靜的卻又略微溫存的燭光讓我熱切的心漸漸平和下來,趨於睡意。船頭安靜地擺著一隻火爐,煮著濃郁的黃酒,以及溶於黃酒的月光。火是溫熱的,而受了熱的月華仿佛發出低沉的吟喔聲,伴著酒氣彌散開來,滲透進每一條船縫中去了。

船在不住地搖盪著,一偏一斜,恰到好處。秦淮河的水讓人感覺很稠,仿佛人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卻又濃得化不開。每每有細小的船櫓划過它的肌膚,便留下一條短短的水痕,很快又捲曲起蕩漾的水圈圈,開出層層轉瞬即逝的蓮花。這讓人很有安適的感覺,總希望勺一瓢秦淮水來飲。但這終不是美酒,不會令人神醉,卻會令人心碎。我坐在船頭,看著這悠悠流淌的秦淮河,漸漸地竟弄不清是它汩汩流進了我的夢鄉,還是我無比落魄地依偎在了它的懷裡。總之,就是這樣美滿地融合在了一起。船櫓輕打著節拍,艄公輕聲吹起了哨子,月上中天,說不清是淒涼還是溫暖。

輾轉到了桃葉渡。美麗的名字,動人的故事喚醒了秦淮河塗滿脂粉的記憶。此處,船隻往來較為頻繁,可以看到彼此船身的紅燈籠燃起了一河的光輝。朱紅的光韻宛如油彩,繪在夜幕中的秦淮圖景上。船槳交錯,各種光影重疊,分離,互相映襯,仿佛蒼穹之上掉下成千上萬的火把,那么大大冽冽地紅透,卻又在水面上歸於寂靜,留有餘輝。千百年前,此處又有多少身姿曼妙、花容月貌的女子,她們輕歌一曲,便醉倒了多情的才子們。我自然是無法看到她們的眉目的,但可以想像那翻飛的流蘇、精細小巧的紙扇,以及那攝人心魂的回眸一笑。秦淮河曾經是滿面桃紅色的脂粉的,而今也只留下嘴角的那一抹若隱若現的殘痕,淡淡地描繪著姑娘們的往事。

燈火闌珊,或許可以用來形容我夢中的秦淮。月華似乎絲毫不減當年。而那思戀、落寞中的絢爛多姿也在船的輕輕擺動中銘刻。

十里秦淮,風華絕代。

2

許多事物的存在都依賴於另一種存在。正如十里秦淮如此美麗地存在著,離不開那些洋洋灑灑的詩人的記憶和描繪。我斜倚在秦淮的木舟上,只是為了躲避一些令人心力交瘁的瑣事,而找尋一種瀟灑與宣洩的快樂。昏暗的燭光撩起點點餘輝,槳聲欸乃,婉轉如歌。此時此景,我的身心似乎得到了古文人的支撐,流離的精神得以遨遊在一片清輝之中。似乎想起了一些人,一些被船櫓劃開的舊事,冥冥中激盪起亘古的默契。那些明日黃花、浮光掠影的詩句把這一曲悠揚的秦淮撰刻成連綿不絕的畫卷。而我輾轉於這展開的畫卷之上,如痴如醉,興致盎然。

在那隻不知名的小船上,李白對月暢飲,和一群柳暗花明中的歌女鼓瑟吹笙。才子風流,這是中華一個不爭的事實。雖不被封建社會所認可,卻得到了文人墨客間的自我默許和詩詞的滋養。還有那“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的柳永。他雖有浩淼無盡的才華,也只能屈居於秦淮風月之地,歌舞繁盛之鄉。這位風流倜儻的婉約派詞人著一襲白衣,立於船頭,遍身羅綺、碎步輕點的煙花女子為之把盞。深紫色的液漿映照出伊人含情脈脈的眉目,承載著有情抑或無情的笑顏。柳永又起筆寫詞了,寫下的是這溫柔而美妙絕倫的光景。

中國的詞文化原本就不是士大夫正襟危坐、冥思苦想而來的,相反,這些清泉般優雅的詩句來自歌舞的沉迷、美酒的滋潤。這些今日大雅之作孕育在並不被認可的煙柳繁華之鄉。但雖然如此,這一冊冊秀麗纏綿的錦句是中華文化長河中無比深情的吟誦,不可抹滅,反倒熠熠生輝。像董小宛、李香君這些集才、貌、義於一身的青樓歌女也是古代典雅文明中極亮麗的一隅。她們並非輕佻淺薄之輩,俠骨柔腸,她們巾幗不讓鬚眉。一曲秦淮,蕩蕩悠悠,仿佛三更一陣笛鳴,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汩汩流進歷史的每一條細縫。而我就在這盪悠悠的秦淮之上,撈起一部濕漉漉的《桃花扇》,琢磨歌女文明和詩詞文化的每一條脈絡。

十里秦淮,碧波蕩漾,卻洗不清所謂君子們給它定義的污濁與墮落。坐在潮濕的船板上,可以透過鏤空的船欄看到無比肅穆的夫子廟。這香火縈繞的古中國最為正統的血脈,屹立於秦淮之畔,是嘲弄,是不屑,還是低頭默許呢?中國文人幾乎無一例外地融合了儒與道的精魂。儒者,尋求功名利祿,居廟堂之上為天下解憂;道者,泛舟于山水間,處江野之中為自身釋懷。流連於秦淮之上醉生夢死的文人才子雖稱不上領悟了道家的真諦,卻也是一種自身快樂的尋求。這本無可厚非,又為何要遭受歷史的冷眼和朝堂的嗤之以鼻呢?多少人縱然滿腹經綸,也無法考取功名,那么又為什麼不能花前月下淺斟低唱,為一詩酒仙人呢?寄情山水是一種解脫,坐看秦淮風月雖不為脫離世俗的高雅,也終算是一種解脫,又為何不能被理解呢?夫子廟,秦淮河,兩者是南轅北轍,水火不容,卻被人們萬分巧合地撮合在一起。這可是昭示著古中國文人的一種抉擇嗎?既為抉擇,則無是非可辯了,又何故來譴責秦淮的商女,和那醉人的夜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