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艾細細

當音樂老師把舞蹈隊的名單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只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就凝住了。因為我清楚地看到了艾細細的名字。

就是隔壁班那個穿淺灰色套頭衫,深藍色運動褲的胖姑娘。此刻,她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正往我這邊看。在和我目光相對的瞬間,迅速低下頭,兩排濃黑的睫毛低垂,仍遮不住她怯怯的眼神。

老師——我剛開口,音樂老師笑眯眯地說:就這樣定了吧,有沒有信心拿第一啊?到嘴邊的話被改成了:有信心。其實,我想說的是,能不能換掉艾細細。

真搞不懂音樂老師是怎么想的,慶祝母校50周年的聯歡會,這么重要的節目,找誰不好,竟然找艾細細。別看她名字叫細細,一點也不苗條。相反,她很胖,她總是穿著寬大的套頭衫,運動褲,為的是遮住多餘的脂肪。

第一天排練,艾細細就出了笑話。音樂老師要大家做一個簡單的鏇轉。別的女生都很輕鬆地踮起腳尖,在木地板上劃出美麗的弧線。輪到艾細細了,她有些費力地踮起腳,剛一側身,猛地踉蹌,還未成型的圓弧戛然而止。我不禁笑出了聲,別的女生也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

以後的排練,因為艾細細的存在,笑料百出。在一眾高挑的女生中,她顯得那么不合時宜。我擔心她會拉大家的後腿,所以對她總沒好臉色。我對艾細細的冷淡也悄然傳染了另外的女生,大家都和她保持距離。

半個月後,音樂老師決定檢驗一下成果,我們開始了第一次整體表演。女孩子們穿上白色的舞裙,一字排開。音樂響起,我們散開,轉圈,裙裾飛揚。正當我沉浸在流淌的音符中時,我眼前出現了艾細細的身影。胖胖的身體裝在白色裙子裡,更顯得笨拙。她正好舞到我左手邊,隨著音樂的漸進,她越發向我靠攏。我看著她粗粗的手臂一點點伸到我的眼前。

本來我應該伸出胳膊,和她握手,但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我下意識地向前一推。一聲沉悶的聲響,艾細細摔倒了。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就好像受傷的小象。

埋頭在鋼琴前的音樂老師的手指停止了跳動,她問:怎么回事。

偌大的練功房很安靜,所有的人,都看著艾細細。她左手撐著地,緩慢地站起來:不好意思,我自己跳錯了。她的臉漲得很紅,而她的眼神,如驚怯的小鹿。

艾細細沒有再繼續跳,接下來的時間,我仍舊快樂地起舞。但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很不安。我的眼睛,總忍不住向她看去。艾細細靠著窗子,專注地看著我們。她的臉,有一半隱在暗處,就好像油畫中的女子,有說不出的憂傷。

終於演完了,我如釋重負,很快收拾了衣服,飛也似地離開了練功房。第二天,艾細細沒有來,以後,她再也沒出現在練功房——我的目的達到了。奇怪,我沒有意料中的“勝利”的心情,竟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再見她是在聯歡會的現場。當主持人說:請欣賞舞蹈《獻給愛麗絲》時,我和同伴們走上舞台。燈光、音樂、所有的人都注視著我們。我卻遲遲難以融進音樂,因為我看到了站在台下的艾細細。

她穿著漂亮的長裙,就著音樂的鏇律,輕輕晃動身體。她的眼中,不再是怯怯的神情,而是一種陶醉時的從容和滿足。任何一個看到的人,都會明白,她是多么喜愛舞蹈的姑娘,亦是能舞得美麗的姑娘。

為何我沒看到?不過是可笑的虛榮心。當一個人,有優於別人的東西時,就可能在心中發酵出無限的優越感。於我,高挑細瘦的個子就成了發酵因子。殊不知,發酵出的帶酸的所謂優越感,侵蝕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我不知道音樂何時結束,也不知道我是怎樣下了舞台,我的心,被愧疚和後悔交織。當熱烈的掌聲重新把我們推向舞台時,我才知道,我們贏了。我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可我並不快樂。

剛下舞台,來不及換衣服,我就跑去,找艾細細。我們之間隔了很多人,擁擠而喧鬧。我喊了她的名字,她沒有聽見。等我再喊的時候,她走的更遠了,而我那聲“對不起”,被丟在了來來往往的腳步中。

以後,還會在教學樓的走廊遇見,她仍舊穿著寬鬆的衣衫。走近了,她會說:你好,然後睫毛低垂,眼睛中仍有怯怯的神色。好幾次,我都想說,對不起,但是,又覺得突兀和多餘,就那么勉強笑笑,擦肩而過。

一直到畢業,我拿同學錄給大家簽。傳到隔壁班,傳回來的時候,第一個,竟是艾細細寫的。

“你好呀,還記得咱們共同舞蹈的那段時光嗎,真的很幸運,因為,我們曾經聽過同樣的鏇律,邁出同樣的舞步。”

淺藍色鋼筆字,卻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誰能賜我力量,讓光陰之箭掉頭,再回到那個音樂響起的瞬間,我一定,一定伸出手,和她緊緊相握。而不是粗暴地揚手,用決絕的姿態,阻隔一個少女的希冀和真誠。

我買了鋼琴曲的cd,就是我們跳舞的那段。我托人轉交給她,在裡面還附了一行字:獻給艾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