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母校

渴望這樣一個夜晚,一切光線都消失,我再也無須依賴凡世的光束而活,也無須窮盡目力徒勞搜尋;只剩下聲音,純粹的聲音。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起伏與呼吸聲,一脈又一脈,拍打在石壁上發出金屬鏗鏘的聲響,激起骨關節咔嗒的共鳴。

似乎太堅硬了,懸崖般的床沿硌得手掌生疼。

於是渴望這樣一個夜晚,願黑暗如碩大的花瓣,將我覆蓋,柔軟如黑天鵝絨的觸感,舔舐著脖頸處的神經末梢:夜神斂起他的羽翼,將我包圍。尖刺劃破墨囊,靈魂如水母般伸展觸手,波紋如蝶,向那最深最深的深淵。

又似乎太沉悶了,不動聲色中時光翩然輕擦。

於是渴望這樣一個夜晚,柔軟得像一片湖,螢火蟲和星星在睡蓮叢中遊動,泉眼的低吟同白丁香一樣朦朧。流水游過肌膚,細滑的絲綢勾出曲線;魚兒親吻指尖,冷色的愛意湧入血脈。我聽見樹的嘆息與草的嬉笑,一伸手點到蝴蝶斑斕的鱗片,探入龜裂樹皮上如眼眸的小洞:是愛麗絲的兔子洞嗎?還是我弄疼了山神?第一滴雨落下,眼神從未如此清亮。雨絲是細碎的晶瑩,我忘了是我看著世界,還是世界看著我——用無數針孔小眼。

可似乎缺少了一點人氣呢,徘徊於湖畔林間,忘了陰晴圓缺。

於是渴望這樣一個夜晚,雨洗過的街,宮燈的暖黃點亮了巷口一隅。守夜人的打梆聲起落,將夜色越攪越深。喝一碗薄酒再上路吧。阡陌交錯如棋盤的紋路,什麼時候會與自己打一個照面?城樓的火把映出蒼白的臉。不經意間一個轉身,逆風穿過破落的庭院,井垣毫不為之所動。我死死摳住青石間的縫隙——毛孔里長出青苔點點——俯視,這夜的源泉。聽到水鬼呼喚我同住的呢喃:綠色的肌膚,雙眸是宇宙初生時的黑洞,井壁上斜曳的水草則是她的秀髮,蘸取井水在指甲上書寫起規則。一場未有人贏過的危險遊戲,我不知誰來過,誰走了。寂寞的注定寂寞。越過坍塌的矮牆我看見守墓人呵出的白氣,極寒賦予了任何人吞雲吐霧的魔力,卻不包括他們。敲起棺蓋奏一曲晚歌,我不知距死亡的天涯多少載的咫尺。

似乎終究太冷清了,拂去身上雪花,無人陪我看天地浩大。

於是渴望這樣一個夜晚,馬兒也倦了,羊兒也乏了,唯獨爐膛內的火睜大了眼睛。草原是暗潮洶湧的海,蒙古包確是不借風力的白帆。青稞酒還是奶茶,躲在毛毯里,我興高采烈地談論理想。我要越過高的山去看大的海,我要摘來太陽掛在床頭,我要在山林里遇到一匹狼,一匹孤高的狼。綠眼勝過世上刀劍的森然,長嚎聲會不會比馬頭琴更悲壯凜人……

狼嚎?汽車喇叭聲。

我睜眼,看綽約光亮中鐵窗的虛影與真實的鳥籠,誰剪去了我的翅膀。

上帝把夜晚作為滋生夢的溫床,我把夢作為尋找夜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