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錢

大學學費每年要五千元。“我連假錢都沒得一張。”爹說。

吃飯時,爹不是忘了扒飯,就是忘了咽,眼睛睜得圓鼓鼓的,仿佛老僧入定,傻愣愣地坐著。“魂掉了。”媽心疼地說。

吃完,爹扔下筷子,放下碗,逕自出去。

我知道,爹準備賣掉為自己精心打造多年的壽方。在我們土家族聚居的大深山裡,做壽方是和婚嫁一樣重要的事情,老人們常常滿臉嚴肅地對後生小子們叮囑:“寧可生時無房,不可死時無方(棺材)。”山寨人一生最大也是最後的希望,便是有一副好壽方。

爹的壽方因為木料好,做工好,油漆好,在方圓幾十里數第一。聽說爹要賣,窮的富的都爭著要買。當天下午,一位窮得叮噹響的本房叔叔以1500元的高價買走了爹的壽方──爹最後的歸宿。

當我離家上學時,加上叮噹作響的十來個硬幣和寫給別人的兩三張欠條,竟有“巨款”四千五百元!另外,三親六戚這個十元,那個二十,學費算勉強湊齊了。

爹送我,一瘸一瘸的──在懸崖燒炭摔的。四天過後,到了千里之外的南京,報了到。於是,爹厚厚的“鞋墊”變薄了。他脫下鞋,摸出剩下的錢,挑沒人的地方數了三遍,三百二十六元零三分,他全給了我。我老蜷在床上,像只冬眠的動物。生活費還差一大截兒,我沒心思閒逛。晚上,爹和我擠在窄窄的單人床上,我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又好像一整夜都沒睡著。當我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爹早已出去了。

中午爹才回來。儘管滿頭大汗,臉上卻沒有一點血色。“給,生活費。”爹推推躺在床上的我,爹遞給我一疊百元紙幣。我困惑地看著他。“今早在街上遇到一個打工的老鄉,向他借的。”爹解釋,“給你六百,我留了二百塊路費。我現在去買車票,下午回去。”說完,又一瘸一瘸地、笨拙地出去了。

他剛走,下鋪的同學便問我:“你爸有什麼病?我清早在醫院裡碰見了他。”我明白了:父親在賣血!

下午,我默默地跟在爹後面送他上車。買了車票,他身上僅剩下三十塊。列車緩緩啟動了。這時爹從上衣袋中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十塊錢,遞給站在窗邊的我。我不接。爹將眼一瞪:“拿著!”我慌忙伸手去拿。就在我剛捏著錢的一瞬間,列車長吼一聲,向前疾馳而去。我只感到手頭一松,錢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我手中,另一半隨父親漸漸遠去。

望著手中污漬斑斑的半截兒錢,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僅過了半個月,我便收到爹的來信,信中精心包著那半截兒錢,只一句話:“粘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