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擦邊大阪,星期天下雨,大人小孩都睡到自然醒起來,弄點啥吃呢?“下雨啦,咱們烙張餅吃吧。”突然想起姥姥以前愛說的這句話,於是洗手和面,切蔥花灑好芝麻加點鹽再倒點香油,準備烙蔥花餅。
小時候在姥姥家待的時間長,最喜歡的是下雨天,姥姥家的花池裡有各色的大麗花和變色草,洗去北方的塵土,頂珠帶露特別好看。我穿著姥姥的尖頭小腳雨鞋,從東屋穿過院子去西屋的廚房。姥姥說,下雨啦,咱們烙張餅吃吧。她挽起黑大褂的袖子從麵缸里舀一勺面開始和面,舀勺是用院子裡結的葫蘆一切兩半做的,在麵缸里廝混久了哪兒哪兒都是白的。面和好了,發一會兒,姥姥往柴火灶里添根硬柴,坐上兩邊帶把的鐵鍋,舀一勺白白的豬油,烙餅溜著鍋邊下去,不一會兒發麵鼓起大大小小的包,四周就散發著芝麻的香味。姥姥站起來欠著身子,手抓著烙餅邊翻個面兒,黃金大餅就呈現在眼前。
我常驚異姥姥怎么素手就去抓那么熱的烙餅,姥姥笑笑說不燙啊。守在廚房裡等著剛出鍋的烙餅,然後抓著一角坐在門檻上邊吃邊看外面的雨、聽雨滴打在青石上滴答的聲音,是我小時候雨天最好的記憶。姥姥常盤著腿坐在大椅子上,抽著煙,雖然長大了對女性抽菸總有些抗拒,但是姥姥就不一樣,她輕輕吐出的煙霧消散在雨天的濕氣中,我覺得特別和諧。
姥姥是大戶家的閨女,雖沒念過書卻常有詩意。她做疙瘩湯,往麵疙瘩里加點韭菜末,白白綠綠的,說那叫“米魚纏沙”。冬天把爆米花扎在棗刺上逗我玩,說那叫“乾枝梅”。春天花椒樹長出嫩葉子,她揪一把切碎了放在油餅面里,炸出來的油餅那叫一個香!中學的時候我帶了男女同學騎車去姥姥家玩,臨走的時候她偷偷跟我說,我覺得那個捲毛的男娃娃不錯喔。
到了我娘,愛蒸包子,也愛烙餅,尤其是秋天。家裡烙餅鍋是個圓的鐵平底鍋,爐子呢是個大鐵皮爐子,燒煤,一圈又一圈的爐圈,拿下兩個爐圈就正好能把平底鍋坐上。照樣是豬油,不同的是我娘擀出來的餅大小總是和鍋極度匹配,沒法下手抓著翻面,得需要輔助鏟子。
我娘每次烙好多蔥花餅,嘴巴里覺得空了,就抓一角填補。過夜的烙餅硬硬的,卻正好適合泡饃吃法。把餅切成菱形的小塊放碗裡,加點鹽,開水衝進去,發麵的小洞洞裡迅速地變軟,而昨天的豬油在開水裡綻放著油花。早晨吃一碗去上學,肚子裡很滿足。
如今輪到我了,獨在異鄉為異客,身旁還有小人兒兩個。帶兩個小人兒回國的時候,他們最喜歡的吃食居然也是集市上賣的蔥花烙餅。每次,他們都眼巴巴地站在餅鐺旁邊等著人家掀鍋蓋,熱氣和香氣一齊出來。買上幾塊錢的,放在塑膠袋里,經常沒走回娘家已經吃沒了。放了白糖黃油烤出來的麵包也很香,而麵粉那種不加任何修飾的質樸香氣卻更吸引我們。我們那6歲的女兒和4歲的兒子,是思想已經上升到簡單至美的境界了,還是只單純遺傳了為娘我那強大的烙餅基因?
女兒6歲,站在小椅子上揮舞著擀麵杖奮力把一個個麵團擀成各種圓、橢圓和不規則多邊形,有的甚至破著若干個大洞。兒子則拿著做曲奇用的各種模子,把小麵團塞進去拿出來地重複著,最後跑過來說,媽媽給我烤個飛機一樣的餅吧!
不管形狀是什麼樣,我家的蔥花餅烙出來,依舊是香氣四溢。我一張一張地烙,那邊的爺兒仨一角一角地吃,有時候烙的都趕不上吃的。也許再過上三十年,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女兒也會在下雨的天氣里跟她的女兒說“下雨啦,咱們烙張餅吃吧”,甭管是用什麼語言。
姥姥家那個大柴火灶,老娘時代的大肚子鐵皮爐子,我那三個灶口加烤箱的“爐子”,隔著好幾十年,出爐的烙餅也許味道都一樣。
秋雨中,我,想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