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再臨

春雨再臨,故人何處尋?

——題記

“且湛哥哥!”

朦朧煙雨中,那小丫頭清脆的聲音漾開,她沒有打傘,因為她空不出手打傘——髒兮兮的一雙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不修邊幅的瓷瓶,眉梢滑過言不盡的喜悅,那對清澈的眸子在雨中更顯明亮,見底。

衛且湛坐在小亭中,滿園的春色掩映,那一身白衣,一頭墨發倒顯得極為惹眼。他循聲望去,不禁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站起身,撐開一把油紙傘,疾步走去,帶起一陣輕風,夾雜著濕漉漉的馨香,惹得園子裡一陣花草的嬉鬧。

“桐淵?為何這身打扮?”衛且湛把油紙傘遮在紀桐淵的頭上,雖是年齡相差無幾,但衛且湛比她高了一個腦袋。

這小妮子簡單粗暴的把頭髮扎了倆羊角辮,毛毛剌剌的,一看便知是她親自動手弄的。她穿了件粗麻制的衣裳,弄滿了泥巴,在雨里一淋,全然就是剛被從泥里撈出來一般。

“今天是且湛哥哥的生日啊,我就親手做了個酒壺送給你!”紀桐淵一臉的天真無邪,把抱在懷裡的“寶貝”向衛且湛面前一遞。

衛且湛不禁汗顏,微顫著接下那面目全非的“酒壺”,實則就是個有個蓋,有個口的瓷品,根本看不出它的用處。

紀桐淵一拍手,撥著心中的小算盤,淺笑吟吟道:“對了,且湛哥哥,我生日的時候也要記得送禮物喔,禮尚往來!”

衛且湛啞然一笑:“自是不會忘的。”

那年,他們15歲。

她死在一年後的那個春天。

那本應是個由綠色和煙雨主宰的世界,卻被鮮紅給侵蝕。

那天仍是一樣下著雨。

紀桐淵呆滯地赤腳站在鮮血淌過的地上,雨水混著還殘留一絲溫熱的血水混雜,染紅了衣角,任由惡鬼厲嘯般的涼風肆虐,潑墨般的天穹偶爾閃現幾縷金絲抑或是銀絲,伴隨著幾聲雄渾的雷聲。她的鬢髮緊貼著臉頰,雙眸中竟摻雜了一絲毒怨,再無了一絲波瀾,她木偶人似的將目光一點一點上移,直到落在皇帝身上。雨中,她蒼白的雙唇一張一合,聲音消失在冗長的雨聲之中。

美名其曰:紀將軍意圖謀反,特此斬首示眾?不過只是怕,怕父親功高蓋主,起了謀反之心罷了。

真是個好皇帝。

可為何父親要把免於一死的機會讓給我?憑女兒身可以進官場打拚?憑女兒身可以在沙場馳騁殺敵?憑女兒身可以為家族昭雪?

荒謬!

衛且湛緊攥著的手骨節泛白,低聲對龍椅上的那個男人說道:“父王,兒臣有一事相求。”

“回宮再議。”

衛翦塵青筋微微暴起,眯了眯狹長的眸子:“你說什麼?你要取紀桐淵為妻?”

“是。”衛且湛垂著眸子。

“她是佞臣之女。”

“父王,這件事的意義您我心知肚明,不是么?”衛且湛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衛翦塵。

冗長的沉默將大殿中的二人包繞,殿外的雨仍舊不知疲倦地下著。

“我知道我時日已經不多了,在我進入墳墓之前要把你們的路鋪好,不管是為你們其中的哪一個。”

衛且湛不語。

“這件事我可以答應,不過你得答應我——加入這場奪嫡之爭。”

“為什麼?”

“這也是你母妃的心愿,她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么兒君臨天下’。”

衛且湛盯著地板,那樣的金碧輝煌,卻刺傷了他的眼,語氣飄忽:“她也希望我辦成那樣……么?”

紀桐淵透過蓋頭茫然的盯著滿目的大紅色,鳳冠霞帔幾乎快要壓垮她的身軀。屋***著薄紅的茜紗宮燈隨風搖曳,燭影隨著春風妖冶地搖晃。

朱紅色的門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便有個人影閃現,他輕輕摘下輕紗似的紅蓋頭,揉了揉她的頭,抿唇笑道:“為何不早些取了?有這些東西,你倒顯得拘束。”

紀桐淵纖細的手緊緊地攥著,彎眉笑著:“且湛哥哥。”鏇即便把緊攥的手鬆開在他眼前晃了晃,“生日禮物喔。”

那是一塊如大拇指大小的藍田古玉,在暖黃色燭光的映襯下更顯溫潤,而且在玉的一角鐫上了“紀桐淵”三字,衛且湛接下那塊玉,入手一片沁涼。

“是你的貼身之物嗎?”

紀桐淵笑靨上早已暈開了絲絲紅暈:“是啊,要記得禮尚往來喔。”

一年後的春天,邊境異族人的鐵蹄踏毀了國門,衛翦塵身體已然抱恙,奪嫡之爭悄然開始。

城門之上。

衛且湛一身戎裝,來自南方的風輕快地叩擊著鱗甲,紀桐淵死死的攥著衛且湛的手,顫聲道:“為何不能做個閒散王爺呢?我也可以陪你做個閒散王妃啊……”

衛且湛抬起手想要揉亂她一頭青絲,卻發現自己已然鎧甲在身,手便凝在半空中,好久才收回:“無妨,這是關鍵的一役,若成,你便陪我君臨天下;若敗,我們便逍遙江湖罷。”

“只是,也有可能,我無法再回你的禮了。”

紀桐淵攥著衛且湛的手緊了緊,竟讓衛且湛有些吃痛,嗔怪道:“怎么可能,別胡說!”

“嗯。”

漫天黃沙迷了人眼,將蒼白的天空掩蓋。

衛且湛只是機械的劈、砍、劈、砍……

為什麼不做個閒散王爺呢?

他自己問自己,得到的卻是一段沉默。

沙場上的形勢風起雲湧,一大批敵軍如潮汐般湧來。他眼旁閃過一個矯健的身影,如血般紅色的里襯外裹著銀甲,劍上的紅纓隨風颯颯。

衛且湛乾涸的嗓子發出嘶啞的聲音:“桐淵!”

紀桐淵的身影閃現在刀光劍影之中,她蹙眉,咬牙道:“開什麼玩笑,我可是武將之女!”

沙場上,將士一個又一個倒下,最終寂然無聲。

忽地,一柄矛自紀桐淵背後貫穿她的身體,衛且湛反應過來,立即將始作俑者斬落下馬。

紀桐淵輕笑著,向著衛且湛的身影擺了擺手,一點一點的向後倒去。

——“吶,其實……新婚那天……我本來手裡攥的是一柄袖箭……可是我還是不忍心吶……”

——“其實……我也曾恨過你……”

——“再見……”

——“可惜看不到你君臨天下了……”

——“可惜……”

——“每年春天我無法再給你送禮物了……”

——“這是最後的一個禮物喔,要好好收下……”

煙雨再次籠罩這座城。

衛且湛獨自酌了一杯酒,用她送的酒壺。

卻對著滿城煙雨嘆息。

春雨再臨,故人何處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