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陽爬上樹梢,等月亮落到水裡。等油菜開了花,等稻子抽了穗。等黑髮染成白髮,等背脊彎成弓犁。
你看,八太婆不還在村口那棵樹下等嗎?一棵小小的桃樹等成枝葉繁茂的一棵老樹。八太婆抓了“壯丁”的崽還沒有回來。有人勸她,不要等了。她說:“等!等著等著就回來了。我常常看見村口的路盡頭,有木娃歡蹦亂跳的身影……”有人替八太婆傷心,要是真等不著呢?八太婆先是一怔,繼而喃喃自語:“等,就一定等得到!等過了,也算等到了。”
等到了,是一種勝利和滿足;等過了,是一種踏實和美麗。等,不單單是等一個人,不僅僅是等一種結果,更重要地是用整個心在等。心與心的等待,超越時空,超越語言,比什麼都重要。
故鄉里最怕最怕的一個字是單,最真最真的一個字也是單。
走山路,最好多湊幾個人,一個人太單了。還記得,晚婆婆總在山路這頭送走一起一起的過路人。白天,她定要過路的人先歇上一會兒,喝口水,呷桿煙,養足勁才走。晚上,給過往的行人點一個火把。走時,一律地說,不怕!你只管往前走,不要回頭,我看著你走,我就在站你的身後,你就不覺得單了。
後來,我曉得晚爺爺有一天也是從山路這頭走過去,再也沒有走回來。晚婆婆哭得山搖地動,“一七”(七天)水米不進,一句話也不言語。後來,就常見晚婆婆嘮叨:單,單了,要不是單了……
晚婆婆還常嘮叨:啥都不怕,就怕單了。老鬼走了,我一個人,單了;老鬼在那頭,就他一個,日夜裡過,也太單。要走,總得一塊走,手牽著手。想想,我要是先去了,又怕老鬼在世冷了單了。
晚婆婆終日除了在山路口等過往行人,還三不三(湘西南土話,意即時不時)去壘起的黃土堆前,一坐一個晌午,陪那個老鬼。她在心裡說:我來了,我來陪你了。不怕,看看,有我陪著你哩!細伢子總愛在晚婆婆陪坐的土堆前扯野蔥。瞅見晚婆婆大半天大半天地木坐,忙搖動晚婆婆,問,晚太婆,你坐,你坐好大半天了,有事兒么?晚婆婆才緩緩地起了身,臨走,一轉身,丟下一句話:墳,它也怕單。
一頭霧水。
故鄉的生生死死,故鄉的情情愛愛,既不驚天,也不動地,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平平淡淡地生,平平淡淡地死,平平淡淡地述說著情和愛,平平淡淡地全詮注進一個單字。
我在遠離故鄉的城市裡放飛。燈紅酒綠,熱熱鬧鬧過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覺得好單。單了的時候,我就想到故鄉,想到故鄉總有雙眼睛在看著我,總有個人立在我身後,我再也不覺得單了。我走,努力地往前走。總聽見故鄉在那頭對我說,一路走好!
故鄉的文章里,要說的字還很多很多,都儲存在我的腦袋裡。動不動,就會一個一個地蹦出來。
故鄉的山川土地,雄渾,肥沃,壯美無邊。在鄉人眼裡,就不僅僅是山,就不僅僅是水,就不僅僅是地。是親人,最親最親的人!是父親,是母親!
他們一個字就把人生說透,世間看穿。父親是山母親是地。父親的偉大都長在山上,母親的慈愛都生在土裡。
是的,他們沒有辦法,故鄉的字都是生長在父親山母親地的土壤中,一個字一個字都是打磨了幾千年的。
一個字就是一頁歷史,沉甸甸的。要讀懂她,其實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要說,只輕輕地說一個想字,在夢裡說了無數次的想字,他們絕不說現今到處都流行通用的那個愛字。一個想字,說起來很輕很輕,看起來很淡很淡,卻要勝過濃濃的愛字千倍萬倍,千錘百鍊,千萬鈞地重。一輩子望穿秋水,日思夜想,行色匆匆,到頭來,投到故鄉的懷抱里,只會捧一抔黃土,貼著胸;掬一捧山泉,甜著心。
啊,故鄉!回,回了,我回到你的身邊來了!回,四四方方的兩個方圈,大圈套小圈,不管走到何方,思想卻在故鄉,誰也走不出故鄉的大圈子。記住一個回字,就能走準一生,方方正正地做人,做好人。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無論貧窮和富有,得意或失意,風光也好無名也罷,都一樣地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回到最後的安居地。一個回字,一生的體驗,盡在不言中。
故鄉,年年月月,日復一日,總是這樣吝嗇,吝嗇到不肯多用一個字。
喔,我一個字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