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喜歡夏天,尤其初夏,早晚微涼的風,送來廣玉蘭醇厚的香氣,一波一波在鼻端蕩漾,一絲絲進入肺腑,在心裡發酵,整個人都醉了。
夕陽戀戀不捨,終於沉入灰白色的音樂樓後。合上鋼琴蓋,黑色光滑的鏡面上,映出一張白皙的臉。小米不太滿意這臉,總覺得稍微小點兒才好。照鏡子時,會用雙手遮住下巴兩側,抿嘴笑笑,心裡說:削掉兩邊稜角,就是瓜子臉了。關上琴房門,左鄰右舍的琴聲此起彼伏,大家都忙著練習實習課要用的曲子,顧不上飯點了。
小米撇撇嘴角,猶豫著:要不再練會兒?食堂的晚飯錯過也沒什麼可惜,左右不過那幾樣,慘白的粥,很難看出米的本體。地面永遠油膩膩,每一步踩上去,顫顫巍巍,冰上芭蕾的舞步,踉踉蹌蹌的狼狽。想起河東宿舍門前總歸能找到吃的,實在晚了,就找小宋去吧,她的小飯館總要營業到半夜的。
又坐下,小米嘆了口氣,想起下周要上的兩節音樂實習課,洪老師端莊的冷臉令人發憷。她評課時,不會考慮一文科專業的兼教音樂的難處,不會嫌棄你的曲子不熟練,她只是平靜地看著你,自己坐下,手起手落,淙淙琴聲流瀉出來,問:下回課上,能彈得讓人聽出是一首曲子么?她的眼中清晰地倒映著的人影有點難堪,雖然心裡閃過一串串解釋的話,可其實說出來,都是理由,而事實面前,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怔怔地,很想使勁吼一聲,可是這巴掌大的琴房,隔音效果真不咋樣。垂下頭來,發狠似的,下死勁敲著鋼琴,一支《瑤族舞曲》頓時殺氣騰騰起來。
小米慢悠悠收拾好,關門,抬頭看著上面黑色的“402”,無聲地笑笑,再有幾十天,就該說“再見”了,關於這棟音樂樓的記憶並不十分美妙,也許離開後,最先遺忘的就是它。五年的光陰里,最害怕的是每節音樂課前5分鐘的還課,對於一個五音不全的人來說,這無異於酷刑。
公主般優雅的聲樂王老師,一貫的面無表情,永遠的不滿意,“耳朵在聽嗎?”“音起得這么高,後面的唱得上去嗎?”“這是G調,你唱的是什麼?”煎熬的5分鐘過後,女生們鬆口氣,可以暗自欣賞她精緻的衣裙,別致的掛飾,模仿她款款的行走,猜測她的男朋友會是什麼樣。其實她的樣子並不十分好看,眼睛大,單眼皮,眼白多,看著你時,你心裡那面小鼓會敲得格外響。一雙手生得特別好,白皙、修長,善敲揚琴。常會聽音練習,播放一段曲子,要很快說出是什麼調,有哪些樂器。許多稀奇古怪的樂器,老師們說起來肅然起敬的大音樂家,要熟練彈奏的各種練習曲,總是令人很沮喪。可是,王老師天鵝般挺立的脖頸,一絲不苟的儀表,圓潤的嗓音,永遠投射在小米的心裡,那就是優雅的最好詮釋。
小米班上主修二胡,於是音樂課前的對音,又是噩夢般的如影隨形,“1”“5”永遠的飄忽不定,聽在耳朵里,每個音都是一樣高,一幫人煞有介事地吹著口琴,或者彈著鋼琴正音,偌大的教室嘈雜得萬馬奔騰般。
小米特別佩服秦老師,他的音色醇厚,一開口,自帶擴音器,眾多雜亂的聲音中,他一一指出哪個的高了,哪個的又低了。他一向耐心,指點無效會親自拿過二胡,調好弦,細長的眼睛眯縫著,微微笑:“現在音準了。”個子並不高的秦老師,走路時,身子挺直,似一把出鞘的的寶劍。剛剛畢業的年輕老師,總是容易引發話題,高年級的哪個舞蹈隊的師姐喜歡上他了,在琴房裡一起練琴啦,或者哪個師三的美女某天等在教室外請教問題了。這些八卦永遠是沸騰的水,嘰里咕嚕,沒有停息的時候。據說,有人親見過,反正小米沒有。
後來,李老師接著教二胡。沒有見過哪個老師像他一樣,留著披肩發,還顯著一臉慈祥的。大家都知道他二胡拉得好,脾氣也大,在他的課上,就都戰戰兢兢。對於小米這班學生,他客氣許多,知道花很多時間讀書、寫字,專業是文科,對二胡演奏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要求不高,彼此客氣,於是課堂分外友好,小米終於松得一口氣。
課上,李老師常做的是音樂欣賞,讓大家說說感受、意境什麼的,其樂融融。偶爾在教室里也聯歡,活躍的、有音樂天賦的,站在中央,一個勁兒飆高音,《青藏高原》剛火,話筒一個個傳遞。這種時候,小米總是感覺有些孤獨,越熱鬧,心裡越冷清,她安靜地坐著,微笑著拍手,堅決拒絕。也羨慕別人的天分,覺得不會的東西就認唄,不用勉強。
音樂樓後面是一塊不大的空地,一架鞦韆懶懶地掛著,旁邊的雙槓小心翼翼陪著,晴天,這裡會熱鬧些,低年級的學弟學妹會訓練體能,草地上墊塊海綿墊,前滾翻後滾翻,仰臥起坐。也有熱愛聲樂的孩子站在樹下吊嗓子,“啊啊……”“呀呀”……那股子心無旁騖的專心勁兒,讓小米莞爾。
她站在玉蘭樹下,仰頭看著碗大的玉色花朵,仿佛能看到絲絲縷縷的香氣,裊裊逸出,彌散在周圍。五年了呢,如果說,幼年是一支歌,那么青春呢,一定是一首詩,這首詩帶著香氣,會一直陪著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