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十天的培訓班已然開始了。
天氣熾熱不下,仿佛有著掙不開的薄膜困住手腳,在濃厚的短髮深處,汗絲痒痒地鑽出來,又密密地伏在額頭。上學的日子裡再是沒有這樣熱的,甚至沒有一點夏季的樣子,仿佛流風也在輕念著“夏天不再來,不再……”。熱的概念,倒仿佛煙雲般逐漸遠去了。在我們都以為夏季不會來,而埋頭寫著辛苦的字跡時,它卻又謎一般地降臨,炙烤著大地。這火一樣的七月,卷著所有不安的塵,徒勞地來蒙住我們的心。上課的地方在火車站附近,我穿過幾條東拐西拐的街道,便到了那乾淨整潔的小樓,沿著寂寥的樓梯跑上去。說是寂寥,到底是我覺得過分孤獨,因為這光滑的樓道里擠著相送的家長,她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看著什麼,說著什麼,嘴裡無非是孩子,孩子。但我這時倒無比慶幸,我的母親並不在她們之中。她總是帶著理性的孤獨,帶著淡然的孤獨,她不會為了我的事聒噪,只在人群里,朝我一瞥——同我笑。
去的時候,教室里已差不多坐滿了。我有些暈眩,心裡靜靜地定一定神,門口的阿姨說是在窗邊,我總算找到了——那組為我等候著的桌椅。我忽然記得那一年冬天的自己,穿著一件笨重的米色棉衣,擠出侷促的笑,搖晃地在擁擠的數學教室里探一探頭。再久一點,是團員培訓時,那位圓圓的老師很溫和地對我們說,八中是怎樣怎樣,要努力如何如何。我聽得好怕,暗暗地捏緊了身旁人的手,卻又露出故作鎮定的一笑。我想不要長大才好,不用前行才好,但時光默默地將我捕捉,將我推進洶湧的海中。我剪了短髮,學會了沉默與承受,我不再帶著最後的傲氣,我在這世上之初性格里的尖刻,至此,都已磨平殆盡。現在的場景,好不熟悉!只是這一教室的人,面容皆漠漠的,臉色出奇地成熟,卻反而顯得很滑稽。再不是三年前的你我,三年前的我們了——我想起這些,覺得恍然如一夢,陣陣不覺醒。我們弱小的,嬌弱的花兒一樣的年華,被人盜走了罷。如果我還是天真的,我一定要喊上一喊,對著風,對著眾多樓群的頂端,問是誰盜走了光陰,“快歸還——”。但我辦不到了,我早不是當年因為不安而仇視一隻小毛毛蟲的自己。花兒原只有四根刺,它們拿這來對抗世界,但花兒卻是朝生暮死的。
站在講台上的老師,愈發老練與活潑,他們慣常和學生們開玩笑,將複雜的知識融入一點點戲言裡。不知為什麼,我卻越來越多地想起國小來,想起二年級時上課和同桌一起畫小人兒,被老師捉住。她沒有責罰我,只是緩緩地,慢慢地同我說:“畫得這樣好?那么,也給我畫一幅,畫不完可不許走。”我低著頭就流出淚來。“哭什麼,畫一幅畫,照著課上那幅畫,不是蠻好的。”我愈發怕,不知怎樣才好,最後老師草草地收了尾,放我出了門。門口的人群已散去,奶奶看著我問:“怎么,哭過了?”我搖搖頭,揉了揉眼:“風迷了眼睛。”細數起來,國小三個老師,她對我最不算熱切的,她只是常表揚我的故事編得好,但我總記得她戴著透明的眼鏡,用一種微啞卻富有質感的聲音說.“寶貝兒們——”連鄰班有一個頭腦不好使的男孩,也最聽她的話——我為什麼想起這些來?竟真是“老”了,要來反覆地回憶。
我想我愛這一切,但愛的方式,並不是淚水,而是回憶。
是的,是回憶,回憶是詩。但如果你唱,就永無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