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梨花落盡,油桐花開的時候,清明就到了。今天又是清明,這是我在同升湖過的第五個清明。我認為,城裡沒有清明,清明只在農村。每到清明的時候,我思想的野馬便奔騰著飛回那遙遠的故鄉。在兒時的記憶中,清明不獨是晴和的,也是令人快樂的。
在家鄉,“掛青”(家鄉的俗語,上墳的意思)是清明的頭等大事。每到這一天,家家戶戶便煮“神福”(祭肉),並在上一“場”(農村把集市叫“場”,每五天或七天開一次“場”)就置齊了供果、香燭、冥紙、冥旗和鞭炮。祭酒是自家釀造的米酒。盛放祭品的器具,首選的是竹籃,竹籃輕巧,上了油漆之後,紅光可鑑,挽在那些村婦村姑的臂彎里,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母親在廚房裡忙碌著,我們便進進出出地催促著。一會兒跑去告訴母親:“二嬸家準備好了!”一會兒又跑去告訴母親:“五嬸家準備好了!”有時催得母親心煩,便會罵:“催魂啊!沒見正忙著嗎!”但罵歸罵,母親的動作卻明顯加快了。早上九點左右,便一切準備了妥當,於是三五家一齊向墳山走去。大人提著籃子在前面領著,小孩子跟在後面追追打打地鬧著,三嬸在這邊大聲地打著招呼,五嬸在那邊清脆響亮地應著。父親有四兄弟,到我們這一輩,竟有二十個堂兄弟堂姐妹,可謂人丁興旺了。所以我們這一家“掛青”的隊伍之龐大,自然是別家所無法比擬的,熱鬧自不必說,似乎連天空里充滿的也是熱鬧和快活。
春天,田間的小路上沒有塵土,也沒有濕泥,乾淨淨,潤滋滋的。油菜已經結莢,肥大的籽莢壓彎了粗壯的莖桿,低低地垂著。一隻狗歡快地從田邊掠過,像箭一般,撞倒了田邊的幾株,遭來三嬸的罵聲:“老虎拖的,跑風啊!”水渠里的水靜靜地流著,裡面有蔚藍的天和流動的雲,看起來是那樣的高深莫測。燕子在田野上低低地飛著,輕快的雙翼不時地掠過水麵扇起陣陣漣漪。四圍是靜穆的青山,那兒是鳥鵲的天堂。那種性子急躁,一連十五聲不歇氣地叫著“狄公威”的是足雞。那是一種主要在地面活動的鳥,很笨,一個中等水平的獵人,一個春天就可以用簡單的繩子套,捕上幾百隻。那種聲音宏亮蒼涼,抑揚頓挫地喊著“哥哥提水”的是鷓鴣。這種鳥很神秘,通常只聞其聲,難見其形。還有那聲音格外清脆、淒婉地叫著“李桂陽”的,就是杜鵑了。這種鳥生活在千山萬壑之中,也極難得一見。此外,還有“畫眉”,“酸菜婆”,“光棍好過”,以及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在山間此起彼伏地歡唱著。
但最歡快的還是一群淘氣的孩子。本來就野慣的了男孩,到了野外簡直像脫了韁的野馬,在長滿“草子”(書名“紫雲英”,一種用來肥田的綠色植物)的田野里飛奔,跳躍,打滾。女孩子則掐“草子”的花來做花束。
到了墳山,大人們便一齊動手,割淨墳墓四周長得很深的野草,砍掉伸展到墳墓上空的刺篷,修剪墳墓上長得青翠蔥鬱的墳竹。然後便開始“掛青”。“掛青”有一定的順序,先是太公的,太婆的,然後是爺爺的,奶奶的……依次地“掛”過去。排列好祭品供果,就焚紙,點香,掛冥旗。父母們神色肅穆,小孩子們依舊嘻嘻哈哈地鬧著,手忙腳亂地給他們幫著倒忙,或是打翻了酒杯,或是扯爛了冥旗。不一會,便看見縷縷青煙在上空飄舞,便聽到陣陣鞭炮在山上響過。“掛”完之後,卻並不急著撒祭,而是坐在草地上歇息。男人們三五一堆吸起了旱菸,婦女們四五成群聊起了家常,小孩子們則滿山瘋跑去摘野果。這個時令野果並不多,常見的是“半春子”,一種帶刺灌木所結的果實,像紅色的珍珠,肉薄,味酸,每年春半的時候成熟,因此得名。還有一種就是“三月莓”,植株長條形,常長於斜坡向陽的地方,紅色多汁,有淡淡的酒味,味道比“半春子”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