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隨筆:我與父親的“臥談會”

感謝上蒼讓父親生了這場病。這個想法,聽起來很忤逆。

趁著在醫院陪床,我與父親進行了40餘年來的第一次深度交流,漸漸走進了父親的內心世界。沒有這個機緣,也許這輩子我都無緣讀懂這個生我養我的垂暮之人。

男性的舐犢情深而不善表達,導致兒女對其多抱以敬畏的態度,彼此間很少進行交流溝通。正如一首歌中所唱到的“孩子們回家時與父親交流最少,即使回家時叫了一聲‘爸’,接著也是‘我媽去哪兒了’”。

人年紀大了,最需要不是錢物,不是後輩顯赫的地位,而是感情慰藉,親人常到跟前轉轉,那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喏,他們秋菊般的皺紋舒展開來就是最好的明證。子女們卻忙著追名逐利,忙著赴宴請客,忙著發微信上QQ,忙著自駕游,又有幾人能靜靜地坐在父母身邊聽他們嘮叨陳年舊事?

咳嗽困擾了父親許多年,我以為是父親做鄉村廚師時呼吸油煙過多所致,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父親心疼錢,便一直扛著,直到越來越嚴重。在村保健站輸液半個月後不見好轉,父親疑心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思想鬥爭了很長時間,才讓我陪他去醫院檢查。

在職工醫院、縣人民醫院檢查後,父親置醫生的住院建議於不顧,堅持要回家吃藥醫治。父親一是擔心住院開銷大,二是考慮到沒人陪床。哥哥給別人開大貨車,撂不開手,還要為尚未成婚的侄子攢彩禮錢,我在單位有一攤子業務工作要忙,妹妹在灰陶廠打工,母親要看家和忙活田裡的活計。

服藥一段時間後,病情依舊。臘月二十,我陪著父親住進縣人民醫院,準備進行徹底治療。晚間無事,我斜倚在床上,一邊瀏覽帶來的刊物,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父親拉拉家常。聊到盡興處,索性放下刊物,耐心地聽父親講他的艱難人生:大雪紛飛的冬日,為了多賺一點補助,穿著短褲,披著一塊羊皮,冒著生命危險,在地下鑿井;數九寒天時節,偷渡陝西為生產隊去售賣粉條;騎車數百里到襄汾縣馱磨片(磨麵機部件),疲累至極就將腳踏車停在路邊,頭枕著腳踏車的腳踏略事休息(為了防備別人偷走車子);給罐頭廠採購原料時,騎著腳踏車汗流浹背地轉遍了臨猗、萬榮一帶的果園和葡萄園……

曾祖父時期興建的北屋漏水漏風,父親和母親商量著用口挪腹攢的收入翻建。北房與鄰人之間有一條一尺寬的過道,按常理應該兩家平分,協商時對方也滿口答應。沒想到拆除舊屋後,生性跋扈的鄰家老太太仗著女婿在大隊任支書,硬生生阻攔施工,想要獨吞這溜地基。父親覺得不公平,從村里告到公社,從公社告到縣法院,從縣法院再到運城中級法院。村人皆覺得小胳膊拗不過大腿,紛紛勸父親認栽。官司曠日持久,堆在院內的木材、家具風吹日曬,損失慘重。父親此時已經騎虎難下,夜裡每每聽到他沉重的嘆息。回首往事,僅有國小文化的父親,怎樣趴在煤油燈下一字一句地完成了數十份訴訟狀的書寫?沒見過多少世面的父親,在威嚴的法庭上克服著多大的心理恐懼與對手辯論(當時還沒有律師,也請不起律師)?700餘個日夜,父親的內心經受著怎樣的煎熬和糾結?好在蒼天有眼,兩年後父親勝訴,村人無不拍手稱快。

實行生產責任制後,農民們的生產熱情空前高漲,一門心思種地、打工,向著好日子奔跑。面對殘酷的高考錄取比例(百分之八十的學生被淘汰),家長們覺得與其讓孩子浪費時光讀書還不如及早退學幫助家裡創收,大部分孩子中考落榜後回家種田,讀高中的寥寥無幾。父親,卻著了魔般,勒緊褲腰帶供孩子上學。哥哥第二次高考未果,父親安排他去學開車了。第一年高考失利後,看到父親滿村子籌不到90元的復讀學費,22歲的我不願再覥著臉拖累父母。受惠於父親的堅持,我才圓了大學夢。一個農家弟子跳出了農門,走向了城市。四年大學,近萬元的開支,硬是父親養羊、種莊稼、為別人耕種,一分一厘積攢下來的。

96年前後,我已經就業,收入卻有限得很。看到別人家的孩子騎著機車上下班,57歲的父親很著急,在姑父的鼓動下入股典當行,父親希冀能為我和哥哥各買一輛機車。國家銀根緊縮政策實行後,貸出去的的錢收不回來。村人皆是衝著父親的人品將血汗錢交給他的,看到局勢不妙,家裡要賬的接二連三,有不明就裡者甚至大吵大鬧。憂心忡忡又不忍失信於人的父親甚至萌生了自殺的念頭。我和哥哥只能說些安慰的話,叮囑母親多看護父親。

患有高血壓的七十餘歲的父親,已經彎腰駝背、步履蹣跚,仍然堅持餵養著騾子、羊,靠著給村民種地和母羊下崽賺取微薄的生活費。任憑兒女們三番五次勸說,皆無濟於事。父親說,騾子是他的拐杖,其實他是不想拖累我們。這兩年,父親乾不動了,走路都成了問題,卻騎著三輪車與母親一起賣菜度日,不需要我和哥哥的經濟支援。

真的,感謝父親的這場病。它讓我讀懂了父親的艱辛、堅強,讀懂了父愛如山。

(文章來源於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