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農村趣事的隨筆:老牛

我負責飼養的那頭大水牛已經老了。別看它身材依然高大,一對高舉的角依然雄風不減,其實已到了離崗退養的年齡了。

每天趕早起來,我赤著足輕輕走進牛棚,老牛的頭已經伸出了柵欄,它在等著我。要是在過去,我把一片麻袋布往它背上一放,左腳在它前腿關節處一搭,一躍身翻上牛背,“駕”!一聲吆喝,那條碎石鋪就的老槍岸上就會響起嘚嘚的蹄聲。嗅到母牛的氣息,它老遠就會發出嗯啊——嗯啊的叫聲,並不顧一切地追上去,身子一起一伏地在田野里遊動著,有時甚至把我掀下牛背也不止步。而現在它只是默默地走著,我再也不忍心騎它,在撒滿露珠的田埂上,我在前面牽著,它在後面跟著,它只顧低著頭呼哧呼哧地吃草,遠處牛們嗯啊嗯啊的招呼聲,它也懶得回應了。

太陽升高了,我把老牛交給犁田的人。老牛仰起頭,舔舔我的手,算是向我道別。一會,遠處便傳來男人的喝斥聲,啪啪的鞭子聲,就是沒有聽到老牛的哀號聲。老牛從不叫苦,它渾厚深沉的聲音,要么吞下肚去,要么沉入泥土。

歇煙時,我把老牛牽到樹蔭下,面前放上許多它喜歡吃的青草,疲憊的老牛一屁股臥到在地上,伸出蒼白的舌頭,一卷一捲地吃起草來,那不緊不慢的樣子,顯得十分坦然,儘管它身上的條條鞭痕還在滲著鮮血。

老牛是很有靈性的。它也許真的知道,犁田是定額記工分的,犁得慢了,犁田人的工分就掙得少了,犁田人為了多掙工分養家餬口,喝斥它鞭打它,它只能默默忍受。

老牛是最誠實的。它從不貪懶,不像有些人那樣會磨洋工。多年來它的蹄印遍布隊里的田頭地角,它從不回頭看,因為它堅信自己的每一步都是實實在在走過來的。

老牛被宰殺的那年是個倒春寒。民諺說:“春寒凍煞老黃牛”。隊長說,大水牛老了,犁田是犁不動了,看來它已挺不過這個春天了,上頭已經批准了,今天就殺了吧。他要我把老牛牽到村上的銀杏樹下。對老牛來說,這是它一生重負的解脫,但我卻無法執行隊長的命令,於是,隊里的一位老人把它牽了過去。一路上老牛走走停停,不時四處張望,不知是在尋找我這個朝夕相隨的朋友,還是留戀它曾經辛勤耕作過的這片土地。

這是村里最古老的一棵樹,樹下是村民們經常聚會的地方。老牛被拴在一根隆出地面的老樹根上,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沒有儀式,也無人為它總結一生的功過是非。照例我是應該過去與它訣別的,那怕再餵它一把草也好,可我實在難以面對它那對哀傷的眼睛,只能偷偷地躲在別人背後,看著它從容赴死。

長長的綰繩被漸漸收緊,我的心也似乎在漸漸地收緊,而那老牛依然一副坦坦然然的樣子。面對父老鄉親,它先是前膝著地,一對濕潤的眼睛看著眾人,然後慢慢地跪了下去,馴服的頭顱漸漸低下去,直到貼近地面。全場肅穆。刀光亮處,只見一道血流噴濺而出,那血流像一彎美麗的彩虹,瞬間染紅了銀杏樹的枝丫,浸透了它身下的那片黑土。

人們剝皮的剝皮,割肉的割肉,剔骨的剔骨,老牛的全身很快被分割得一乾二淨。隊里的每家每戶都分得了牛肉,只不過是勞力多工分多的人家多分,勞力少工分少的人家少分,還有就是隊幹部家裡分到的都是最好的腿肉。

那天晚上,家家屋裡飄出了濃濃的香味,村里到處都能嗅到老牛的氣息。老牛肉難燉,味道也談不上鮮美。不過,凡吃過老牛肉的人都說,那個夜晚是春寒以來最暖和的一個夜晚。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老牛,我的耳際便會響起那句“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人生格言

本文作者:吳順榮(微信公眾號:南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