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

歷史遠去了刀光劍影,時光銷蝕著群雄逐鹿的年代,透過黑白的史冊,我們又能看到什麼?諸侯四起抑或逐鹿中原都早已定格、凝結,化為史家筆下的墨。翻開古書,畫面一幕幕呈現眼前。

殺戮、血腥、戰爭。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還有魂牽夢繞的愛情,英雄虎膽的豪情,柔美流暢的詩文。

忽的想起古龍筆下的楚留香。所謂“盜帥夜留香”,正是說他所過之處,無不留下一抹濃郁的芬芳。

詩詞亦如此。每位文人墨客都是楚留香,妙筆所過之處筆筆生花,如他踏月而行步步生蓮,筆端留下的硃砂墨影也正如同他所留的香氣般流轉於史冊之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滾滾長江也好,故國神遊也罷,那——如夢。一句如夢,讓我想了很久。

在我看來,但凡詩人,總是有那么些關於夢的情結。

譬如蘇軾。

在我心裡,他一直是個極端矛盾的人。作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卻又還說“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他究竟是悽然傷心呢,還是豁達的釋懷了呢?

我們究竟是看懂了他的詞還是沒有呢?或者我們只懂了他的詩,卻沒有懂他這個人。

從此蘇軾這個名字在我心中烙下了痕跡,蘇東坡這三個字仿佛也被這一句句行雲流水般的詩詞染上了點點芬芳。

觀蘇軾這一生,或許真的可以說是處處失意。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奈何情深,奈何緣淺——情場失意。“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縱使滿身抱負也枉然——官場也失意。

可他的失意,似是又不同於杜甫。

杜甫的落寞,是對仕途失意、奸佞進讒的感嘆和憤懣,是對自己懷才不遇的不滿與幽怨。他眼見著國破家亡,目睹著百姓身上無窮無盡的苦難。

於是他做了個夢,夢見“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李白。

短短十字,卻是透著淡淡的恨意。他恨自己對如此的世界的無能為力。他滿眼淒涼,滿眼人世疾苦卻無力回天。他也恨李白這千里馬竟遇不上伯樂,縱才高八斗也仕途坎坷,這曠世奇葩竟只得就這么凋落,這無雙國士竟只落得個流放的罪。他更恨世態炎涼,自己滿腔報國之熱血竟只能如此由沸騰轉為一灘死水,就這么漸漸平息,了無痕跡。

而蘇軾呢。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處處透著個“夢”字。

縱使失意,他依舊在某個寧靜的夜晚做了個美麗的夢。

在夢裡,或許他與王弗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在夢裡,或許他官運亨通,造福天下百姓;在夢裡,或許他和家人團團圓圓,共賞秋月;在夢裡,或許他能與知己把酒言歡,暢談心事。

他卻道人生如夢。

他用他的豁達,視那坎坷如夢,視那困苦如夢,視那悲痛如夢。痛失髮妻也好,遭人誣陷也罷,在他看來都是夢而已,過去就過去了——那些美好才真真切切的存在。

的確。向來緣淺,奈何情深。既然情深,何來緣淺。他正是看開了,才如此豁達。

如莊周夢蝶。那絕不是糊塗,把那痛苦當做夢,醒了,就忘了。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那是李白的瀟灑,他可以清高傲岸的蔑視權貴抨擊時政,他可以豪邁飄逸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間。

記得當年那個被稱為謫仙的男人一襲白衫倚劍長歌,胯下烏蹄白馬漫步而行於長安。他的詩似他的劍挑盡了人間冷暖,他手持摺扇眼波流轉間隨口吟誦的詩就這么傳了千年。

就是這么個人,他只手書盡了盛唐的半世風華。盛唐詩千首,多少丹青婉轉,多少水墨妖嬈,卻被那滾滾長江淘盡。唯有他逍遙於花間飲酒,任青史輪番吟唱他的詩篇。

李白劍如飛仙、詩如飛仙、人如飛仙。卿本佳人,奈何沾染了紅塵之氣,無法羽化登仙。李清照之愁只恐雙溪舴艋舟也載不動,而李白的愁卻氣勢磅礴,如天上來的黃河之水,任舉杯欲消也不滅。

於是他瀟灑的轉身而去。

他笑傾千古繁華,轉身時卻落盡了萬世的繁花。這樣的一個人,本就不該做了謫仙下凡於人世的。

但蘇軾不能,他不能離開,不能選擇逃避。他有父有弟,有妻有子,那些世俗都緊緊的抓住他,那些痛苦,他得受著。

可無論世事如何,無論斗轉星移,無論滄海桑田,他堅守著他美麗的夢。

這是他的瀟灑,是他的人生。

如夢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