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日誌大全2020:心靈的鑰匙

上車的人不多,我環顧一周,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

前排坐著一老一少,老者扭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以為那是一位在某工地幹活的年邁民工:渾身上下蒙著一層厚重的灰塵,以致衣服的顏色看不出來。因為身體的削瘦,衣服顯得寬大邋遢。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臉頰凹陷,眼窩深垂,膚色灰黃渾濁。規規矩矩地坐著,猶如一尊年代久遠的塑像,風燭殘年,偶爾轉動的眼珠,才能顯示出生命存在的氣息。

他看我的那一瞬,乾癟的嘴唇動了幾下,似乎想說點什麼,可能我猶疑的表情,讓他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他側過身子倚著靠椅,旁邊的男孩臉朝窗外。

盯著他看了幾秒鐘,久遠的記憶啟開一道縫隙,一張堅毅明朗的面龐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是表舅!掐指算算,他該有七十歲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老人渾身布滿苦難的符號,生活留在他身上的印跡,決非“殘酷艱辛”等字眼所能承載起的。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轉變為和善親切,表舅咧著乾癟的嘴嘿嘿笑了兩聲。趕緊扯了扯少年的衣襟,顫巍巍地指了指我,讓他叫“姑姑”。少年臉上堆著一層憂鬱,上嘴唇伏著一層絨絨的鬍鬚,明亮的眼睛卻有著孩童的清澈。他倔強地扭過頭,甩給我一個後腦勺。

記得表舅家有三個孫子,兩個男孩,最小的是女孩。當年,表哥和村裡的惡棍混在一起後,只顧揮霍錢財豪賭,無暇顧及發高燒的長子,耽誤了治療時間,致使孩子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這個是老大還是老二呢?我暗自猜測。

表舅枯瘦的大手一上一下捋著男孩子的後背,動作緩慢粘滯,試圖讓他回過頭。男孩子極不耐煩,起身,走開。

我凝視他的目光攸然被灼痛。他的雙腿一條細如麻桿,一條扭曲似彎弓,往前行進依靠的是懷裡的木架。木架帶著上身挪動,左腿磨著地緩緩拽至身邊,然後右腿甩出一個難看的弧度,艱難地和身體會合。上半身幾乎全部倒伏在木架上,肩膀大幅聳動,支棱起堅硬的肩胛骨。

在狹窄的車箱移動幾步,他有些不知所措。回頭瞅一眼和我坐在一起的爺爺,氣憤地舉起懷裡的木架扔出去,失去支撐的身體隨之轟然倒地,嗚咽聲夾雜委屈無助從少年的身體傳出。

表舅蹣跚著走上前,屈膝跪倒在地,將他的頭攬進懷裡,緊緊貼在枯瘦的胸前,默默地摩挲著少年黝黑的頭髮。

車上旅客的眼球被這一幕吸引,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這爺孫倆身上,交頭接耳,嘻嘻咻咻的議論聲在狹小的空間迴響。

表舅抬起花白的頭顱,木然地看一眼人群,低頭在孫子耳邊輕聲說話。少年的嗚咽聲淺下去,表舅用力抱起悲痛的孫子,艱難地挺直佝僂的腰,相互攙扶走回座位。

我還清楚地記得,表哥出車禍撒手人寰的那一年,表嫂撇下三個孩子嫁人了。

那時,表舅已年過半百,身體時有病害纏綿。家裡一點薄業也早被表哥糟蹋禍害精光。

族人出主意:孩子們都未成年,找個好人家收養了吧!表舅掄起掃帚趕走出主意的人,摟著三個孫子老淚橫流。被表舅狠狠拂了面子的族人,從此再無任何幫扶。

“他腿腳不利索,沒念過書,心裡可清楚呢!”舅舅伸手擤了一把鼻子,沙啞著嗓子悄悄對我說,“前些天,為給考上大學的老二籌學費,我去副業隊攬活,小腿摔骨折了。他急得拿頭撞牆,又聽著鄰居說他“廢物一個”,回家摸到一瓶農藥就喝了。”

表舅說,孩子心裡難過啊!半大良力在家吃閒飯,有心替家裡扛擔子,身體不容許啊!帶他出來想讓散散心,順便打聽一下建蔬菜大棚材料的價錢。他想搞兩個棚營務,鎮子上在搞蔬菜基地,建棚貸款優惠。出去打工,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在家跟前乾點啥,方便一些。孩子們休息時,還能來幫幫忙。

對於種大棚的人們,忙碌起來兩頭不見天光。大棚外面有保溫的草帘子,每條重約十公斤。每天太陽升起,抽動繩索,將其拉起;晚上再緩緩放下。弓腰、用力、下蹲,如此動作,需要做幾百下,才能完成最基礎的活路。蔬菜大量成熟,為保證新鮮度,全家勞力齊上陣,半夜挑著礦燈夜戰,搶摘菜蔬。

表舅一家五口人的生活來源、孩子們上學的花費全靠他打工賺取。長年和年輕人承擔同樣強度的勞作,他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荷。像一架磨損嚴重的機器,銹跡斑斑,零部件腐蝕得面目全非。這樣的身體能種蔬菜大棚嗎?

我不敢說出心裡的擔憂,不這樣,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再難,也有辦法啊!咋就想起喝農藥了呢?”表舅盯著孫子嘆道,“眼瞅著倆小的上大學了,家裡花錢的地方更多了。他還尋死覓活,讓人愁腸啊!”

表舅說著這些事的時候,旁邊的男孩安靜下來,臉龐有紅暈隱現。他低下頭,兩隻手不停地鉸著衣襟,清瘦的身子有意無意地靠在爺爺身上。

表舅感受到來自孫子的愛膩,晃動肩膀,使勁往裡擠了擠。孫子哼哧一聲,羞澀地笑出聲。這可能是他們爺孫倆常玩的遊戲,兩人臉上的表情很自然,很享受。

看著表舅爺孫倆,我突然很想說點什麼,又無從起頭。對於他們現在的生活,我什麼忙也幫不了。

他們卑微地活著,卻又堅強地笑著。生活的重壓磨滅了優雅,卻掐不死活在心裡的愛。或許,默默聽表舅傾訴一下愁腸的心情,吐一吐憋在心底的苦悶,便是我對他

的幫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