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生活的那個小鎮,手帕並不少見。當快開學時,在低矮的屋檐下,常見一些老婦人從斜襟衫的口袋裡掏出手帕——那手帕的年歲恐怕和老婦差不多吧,又黑又髒,皺巴巴的,疊成巴掌大的方塊;老婦人布滿青筋的手將手帕掰開,小心翼翼地把包在裡面的鈔票拿出來,鄭重地遞給面前的孫子或孫女,語重心長叮囑他們拿去交學費。
我小時家窮,家裡買不起手帕用,由於哭了、感冒了流鼻涕,就習慣地用袖子往臉上、鼻端一抹,因此直到七八歲了,我所有的上衣袖子都仍油光發亮,硬巴巴地結成一塊。念到初二了,沒有洗臉巾,只能找條破得不能再穿的褲子,裁下褲腿代替。直到考上了高中,我才用得起手帕。
我買的手帕,最便宜的八分錢一塊,三毛五的是最昂貴的奢侈品。新買的手帕往往捨不得用,像許多人一樣,我將手帕疊成小四方形,平時只用上下兩面;直到染上了不少污跡,才把嶄新的裡面翻出來,仍舊疊成小四方形,用髒了上面再用下面。
高中生已經懂得了臭美,在女生面前使用手帕,只能用來捂捂嘴、擦擦額角;如果要擤鼻涕,不能用手帕捂著鼻子擤,只能背著女生走到牆角,擤乾淨後,用手指將鼻涕星子挑起彈出窗外。因此,高中生的手帕不是用來揩髒東西的,而是用來掩飾有點髒的一面,襯托美的一面的。
我參加工作後一直用手帕,有了微小的變化——起初將手帕疊成斜三角形,斯斯文文掖在褲袋裡,須用時再掏出來。但很快就不像高中生那樣講究,長鬍子了,脾性也變粗了,在外幹活滿頭大汗就更顧不得許多了,將手帕掏出來想也不想,就那么抹幾下;在溪邊、水龍頭前洗了手,也用手帕抹幾下。成家後養了女兒,小千金撒嬌哭泣流了鼻涕,也用手帕抹幾下;自己遇到挫折,遭受了打擊,背著別人沒有流淚,而是用手帕猛擂發酸的鼻端……
已婚男人的手帕,漸漸變得皺巴巴的,特髒,每周才洗一次,忙了、累了、忘了、懶惰了,說不定半月、一個月才洗一回。已婚男人的手帕最實用,最不講究,最賤也最邋遢,常常邋遢過兒女的尿片。
已婚男人的手帕幾乎完全喪失了掩飾功能,只能用於抹——抹掉髒,抹掉苦,抹落一張張日曆;只能用來吸水——吸汗水和苦難的液汁,吸一天天的勞累,更深夜靜時,吸幾聲沉重的嘆息……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改革開放轟轟烈烈,陀螺似的忙,交際多了,一次在餐館用餐,飯後我才第一次用上了餐巾紙,香水味兒幽幽地往鼻孔里沁。好聞嗎?好聞。
漸漸地,我褲袋裡的手帕失蹤了;已婚的和還沒成家的男人、女人的,還有老人和孩子的手帕,也統統失蹤了,都變成了各種各樣的餐巾紙。有濕水的,但絕大部分是乾爽的那種,從五毛錢一小包漸次升級到八毛、一元,再到一元五毛、兩元一小包。
某日閒暇,我拿出一小包餐巾紙凝視,一陣惆悵陡然從看不見的地方湧來,使我不禁鼻子一酸。這一酸之間——仿佛歲月跨過了二十年、三十年,髒兮兮的、厚厚的手帕,瞬間變成了潔白的、薄薄的一張餐巾紙,一下子托起了幾代人的溫馨。
歲月,真的從一方手帕上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