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寸草心

媽媽說,我是在一場大雨中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她給我起了小名就叫雨來。童年的記憶里,她常站在暮色四合的村頭這樣喊我,頭頂是金霞流紫的晚雲。她的聲音伴著青草味的風,有融融暖暖的香。

那時,媽媽是辛勤的農婦,頂著驕陽,耕或者種,年輕的臉龐被炙烤得赤紅。她縫了一根長長的帶子,把幼小的我栓在地頭的大樹下。我就在小世界裡爬,跟蚱蜢、小草、青蟲或者一塊軟泥幸福地取樂。她一邊勞作,一邊時不時扭頭喊我,雨來,雨來。我抬起小腦袋沖她嗯啊嗯著。三歲多時,她帶我做些簡單的農活。刨好了豆坑,我就從小背袋裡抓出圓鼓鼓的豆粒,數著一、二、三、四,丟下去。稍長大些,我繫上圍裙和她一起拾棉花。高大的棉桿幾乎要淹沒我的頭頂。我說,媽媽,我拾大的,你拾小的。我端著滿滿一圍裙的棉花向她炫耀,她笑著,俯下身吻我的臉。我就美滋滋的樂呵,晃著小小的身體,像綻放的棉朵一樣美好,柔軟。

也曾記得她哭。暴躁的爐火舔著黝黑的鍋底,她拉動風箱,吧噠吧噠地響。淚珠從映得通紅的臉上安靜地滾下來。那時,我少不更事,只躲在門口偷偷地望她,不懂得貧窮、無助、疲憊研成的墨,滴在她素絹般的生命上,是怎樣一種無法洗滌的苦難。

忘不了那些飢餓的夏夜,媽媽帶我去屋後摸爬猴,是蟬的幼蟲。沒有燈火,她順著樹幹由下而上地撫摸,觸到拇指般大小,長著微硬甲殼的小昆蟲就捉下來,交給我攥著。回到家,往灶底填幾把稻草,點燃。我偎著她,看她把鍋底寥寥可數的爬猴熥熟。沒有油,只是灑幾顆鹽粒兒,卻也噴噴香。我遞到她嘴邊,她又推了回來。說,我吃飽了,你吃吧。

就這樣,我在她貧瘠卻又富饒的愛里,逐漸長到六歲。這一年,爸爸提了營長,我和媽媽也終於可以告別由北而南,由南而北的不斷遷徙。團聚的時光是快樂的,溫暖的,驕縱的,恍惚的,懶洋洋的,卻又幸福得那般真實。我肆意揮霍著這幸福,以為天地總會為我們不老不荒,來日且方長。

直到20xx年6月30日下午三時許,爸爸因過度勞累引發心肌梗塞,突然去世。這一年,他49歲。我,22歲。20xx年的團聚,戛然而止。我才終於在悲痛中明白幸福是易碎的,匆匆的,無法挽留,無法恢復的奢侈品。 媽媽頓時蒼老了許多,整個人頹敗下來,並且不肯回床上去睡。 我只好搬了自己臥室的床墊鋪在客廳的地上。在三個月里,我夜夜守著她,攬著她,拍著她,哄她入睡。她嚶嚶地哭,揪著我的衣角,像個無助的孩子。這時候,我才終於覺得自己長大。我做飯,洗衣,打掃,藏起內心的傷,堆著小心翼翼的笑,為她梳頭,剪指甲,掏耳朵,陪她散步,上廁所,買新衣服等等。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好在,好在我還有她。 我在夜晚的燈下臨摹梵谷的油畫。她看得歡喜。我說這是梵谷,偏執狂熱的畫家,飽滿絢爛的色彩,叫做《盛開的桃花》。我說媽媽,你知道嗎,我喜歡這張畫,是因為梵谷在他的畫上寫著,如果活著的人還活著,那么死去的人就不會死去。 三月末,我參加市裡的上掛活動。臨時接到報到通知。第二日中午,我去看她。話音剛落,她就紅了眼眶。我停下翻動的鍋鏟,給她擦眼淚。哄著她,說,哭什麼呀,真是的,我周末不就回來了嗎。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甚至有些羞澀,有些難為情。花白甚至有些稀落的頭髮微微顫著。她說,我只是覺得你一走,我就沒依沒靠了。 我突然想把她抱在懷裡,想親吻她的額頭,如同她曾經把我抱在懷裡,親吻我一樣。可是,沒有。我矜持得像個所謂的大人,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鍋里的糖醋包菜散發著濃郁的酸甜味。我低下頭去關液化氣,拚命掩飾將要泛濫的眼淚。心狠狠地疼著,祈禱著請時光待她寬容些,再寬容些啊。

我在臨時居住的小房間裡寫這篇稿子,猝不及防地看到這首詩——《當我已經老了》:“孩子,我親愛的孩子。如果哪天,你看到我日漸老去,反應慢慢遲鈍,身體也漸漸不行時,請耐著性子試著了解我,理解我……”當我靠近你時,不要覺得傷感、生氣或埋怨。你要緊挨著我,如同當初我幫著你展開人生一樣,了解我幫助我,扶我一把,用愛和耐心幫我走完我的人生,我將用微笑和我始終不變的愛來回報你;我永遠愛你,我的孩子! 我怔在那裡,胸口憋悶,幾乎無法呼吸。腦子裡滔滔而過的是那些不曾洗過滿是菸酒味的襯衣,僵硬的臭襪子;是未曾說出口的愛,未張開的擁抱、親吻。站在客廳的白熾燈下,在闊大的玻璃鏡前,我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