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殤

時間,自古多描述,用得最多的莫過於流水。似水流年,歲月之河,無一例外,全是汩汩東去不復返。

多少次聽見時間輕靈地笑,邁著細碎的步子匆匆掠過身旁,像風一樣,佛綠了將舒未舒的柳枝,芬芳了點點嬌羞的花紅,飄飄的衣帶貼著肌膚擦過,猶如蠶絲織錦,柔順,微涼,如夢。然後瞬間化作蔓藤,如鋒刀玄劍,甚至沒有寒光乍現就已蝕去生命一段。光潔的肌膚看似完好無缺,生命卻已千瘡百孔。

是時間,一刀又一刀地剜去生命;是時間,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無辜;是時間,無時無刻不在你身旁繚繞,纏綿;是時間,將串串笑聲扯斷,播撒在過往裡;是時間,才讓人不忍責怪反倒心生憐憫。

樂府的《長歌行》一唱三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我們,活在時間裡。如果說時間是一條河,我們便只是沒有舟楫的一葉浮萍,順流而下卻沒有逆流而上的機會,即便是空間,也不過稍縱即逝的一瞥兩岸風光。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總覺得,時間是活著的,而我們在時間的肚子裡,休養生息,悲歡離合,各成宿命。緣起,緣滅,離愁別緒總能填滿時間的罅隙。十年,於我而言,已近乎一半生命;於老者,不過笑笑然;於時間,卻連眉頭微蹙都不能算。時間就是能比我們活得更久,他有一張孩子的臉,能活到永遠。而它腹中的我們,生靈明明滅滅,還未成年就已死去,此謂之殤。一批又一批精魂消散換得一批又一批精靈降生。我們都是精靈,我們都將消散。時間卻會在生靈塗炭與欣欣向榮間長生不老。

如果時間有情,它該有多傷悲。所以,時間定是無情的。無情地將生命開膛破肚,無情地將往事填入生命的瘡孔,無情地活著,千年,萬年,滄海桑田也不過轉瞬一念。

《周易》里說,亘古不變的是變。

這是多么智慧的話語。活在動盪的時間裡,無需擺渡,亦會有景更替交迭。而時間,亦逃不過。自古後浪推前浪,翻起如雪的白沫。原來,時間亦活在不斷死去的節律里。

無數個日子前仆後繼,有如古戰場上明知掘穴為墓的兵士,一往無前。剜開一個生命的血肉便要注入同等的時間鍛造成一段段、一片片、一點點沉浮往事,虛構一個個華艷的梁園美夢。時間必隨之死去。荒冢連生。或許有一天,總有一個人活在時間即要消耗殆盡的時刻,眼睜睜看著一場滅亡而束手無策;或許到那天,那一個幸運的人會因此而獲得長生;也或許,他就是時間,不會再長大,卻終會形神俱滅。

殤——是時間之殤。

嚴寒冬夜,將自己埋進土裡,慢慢發芽,等待春天來臨。時間,又何異之?那一個個被時間洞傷的豁口,填滿回憶——時間的生命。曾在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活在回憶里的人永遠不會老去”。心裡一陣顫動。時間始終精明,用消亡成就了永生。

而渺小的人啊,卻也想要永生。多少人建功立業,多少人保家衛國,多少英雄多少才俊活在了歷史長河中,生生不息。墓碑,墓志銘,一個個氣勢恢宏的地宮,都不過是害怕被時間的流水淹沒於後世罷了。古人,聰明如此。今日的學者、遊人,延續著他們単薄的生命!

其實,亡去的人不過是走出了與我們同台的時間罷了。也許是他拋棄的我們,也許是我們拋棄了他,他只能站在時間的斷層里,與我們遙遙相望。

於是,有童話說,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亡靈在眷戀凡塵。

我想念的那些人,她們也在嗎?

時間,撥了多少人的心弦,抽絲成夢。多少人,吞下了時間的蠱,為之一拼,兩敗俱傷。錚錚琴音,多少離歌嗟嘆。

十六七的年少,聽的一句“我用青春賭明天”,漫長的博弈,棄卒保車,多少選擇,多少得失,多少花開花落,終成“殤”,凋零在初早。

死去的生命活在了時間裡,死去的時間活在了回憶里,那,死去的記憶呢?落花東流水,生離死別,驚濤拍岸,都不過是時間來來往往。

時間,因無情而長生,因長生而要時刻消亡。

生在死亡里,時間已成殤。

掬一捧流沙,指縫間又要落下多少;賞一輪明月,神遊之際又有多少顧盼流轉;臨溪而漁,那一層層盪去的可是光陰,微波粼粼。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那些純淨簡樸的年代,寸寸吹散,隨風飄搖。時間活在凌空的孤獨里,長逝而永生。

人的一輩子,若能如此,便也算極致了。

不禁又想起林徽因這位如蓮的女子,一生活在了溫暖清新的四月天裡,活得世人再看不到時間的雕琢。她該是怎樣一枝堅挺的白蓮!能讓徐志摩懷想了一生,讓梁思成寵愛了一生,讓金岳霖無怨無悔地守候了一生,連時間也無可奈何。

時間,活在了死去中央。世間萬物,不過爾爾,此消彼長,公正分明。不會有誰多占便宜,也不會有誰多虧幾分,所謂“眾生平等”亦是這般確切明了。

淒艷、絕美、冷冽、熠熠生輝

時間已得到了,注定成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