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麼?

——在中國公學第二次演講上的講演(1940年4月22日)

如若有人問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麼?大概的答詞必然是愛國救國。我以為五四運動的發生,是受了日本和本國政府的兩種壓逼而成的,自然不能說不是愛國運動。但是我們的愛國運動,遠史不必說,即以近代而論,前清末年,也曾發生過愛國運動,而且上海有愛國學社和愛國女學校。十年前就有標榜愛國主義的根據運動。何以社會上對於五四運動無論是讚美、反對或不滿足,都有一種新的和前者愛國運動不同的感想呢?他們所以感想不同的緣故,是五四運動的精神,確比前此愛國運動有不同的地方。這不同的地方,就是五四運動特有的精神。這種精神就是:(一)直接行動;(二)犧牲精神。直接行動,就是人民對於社會國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動,加以制裁,不訴諸法律,不利用特殊勢力,不依賴代表。因為法律是強權的護持,特殊勢力是民權的仇敵,代議員是欺騙者,決不能代表公眾的意見。清末革命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從此安寧了,不料袁世凱秉政結果,反而不好。袁世凱死的時候,人人又以為從此可以安寧了,不料現在的段祺瑞、徐世昌執政,國事更加不好。這個時候,中國人因為對於各方面的失望,大有坐以待斃的現象。自從德國大敗俄國革命以後,世界上的人思想多一變。於是,中國人也受了兩個教訓:一是無論南北,凡軍閥都不應當存在;一是人民有直接行動的希望。五四運動遂應運而生。一般工商界所以信仰學生,所以對於五四運動有新的和前次愛國運動不同的感想,就是因為學生運動是直接行動,不是依賴特殊勢力和代議員的卑劣運動呵!中國人最大的病根,是人人都想用很小的努力犧牲,得很大的效果。這病不改,中國永遠沒有希望。社會上對於五四運動,與以前的愛國運動的感想不同,也是因為有無犧牲的精神的緣故。然而我以為五四運動的結果,還不甚好。為什麼呢?因為犧牲大而得結果小,才是好現象。此時學生犧牲的精神,若不如去年,而希望效果,卻還要比去年的大,那更不是好的現象了。以上這兩種精神,就是五四運動重要的精神。我希望諸君努力發揮這兩種精神,不但特殊勢力和代議員不是好東西,就是工商界也不可依賴。不但工商界不可依賴,就是學界的份子好朋友,都不可依賴。最後只有自己可靠,只好依賴自己!

導讀

“五四”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原因是“五四”是一個含義非常豐富的文化運動。“五四”的含義,應當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反對傳統道德、提倡民主與科學的新文化思想啟蒙運動;第二,反對文言、提倡白話的文學革命;第三,反對帝國主義和專制腐敗政治的五四愛國民主運動。這決定了“五四精神”,注定不可能進行單一視角的歸納。新文化思想啟蒙運動崇尚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價值,以進化論眼光肯定現代化,否定傳統道德與價值觀;而五四政治運動中,愛國主義和反對帝國主義,與五四啟蒙理想在對待西方和中國文化的態度上相互衝突。可以說,不同時期、不同身份的人,往往根據自己的政治立場和闡釋目的,就“五四”的某一方面含義進行強調。

陳獨秀的身份是非常特殊的:他1915年創辦《青年雜誌》(《新青年》),反對舊道德,張揚自由主義和民主思想,是新文化啟蒙運動的發動者與重要角色;他又是五四文學革命的重要倡導者,與胡適等人一起,倡導白話文學;在1919年以學生遊行為導火線的五四政治運動中,他親自上街散發傳單,並因此被捕。1919年五四運動以後,原先包括思想啟蒙與文學革命在內的五四新文化陣營,發生了分離:陳獨秀、李大釗投身政治,胡適退回書齋搞學問,魯迅則“荷戟獨彷徨”。他們任何一位來闡釋五四精神,都會是不同。作為“五四”的全面參與者與領導者,陳獨秀似乎是詮釋“五四精神”的權威角色。然而,這篇演講,陳獨秀顯然並沒有試圖對五四進行“全面”的闡述,他只是以一位政治家的身份,著眼於五四政治運動,闡釋政治視野中的“五四精神”。因此,他強調的“五四精神”為:直接行動和犧牲精神。而他演講的地點——中國公學——恰好是具有革命傳統的學校。因此,演講者的身份和聽眾對象,決定了這篇演講,是一篇以五四青年學生走上街頭、干預政治為楷模的宣傳、鼓動的講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