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隨筆:西行漫記

往西,一直是心裡放不下的一個念想。中國地形圖上自西向東越來越淺的色彩和幾乎所有綿延東下的河流在我心裡的某一個地方反反覆覆地提醒我,提醒我在那個神秘的高處,有著我們生活里幾乎所有的源頭。於是,雲南朋友的一聲邀請很快就變成了我又一次的西部之行。當然對於我們大中華的版圖而言,雲南和廣西還遠不到最西最源頭,但它們卻像是我們從小到大由淺入深中的一個落腳點,又仿佛是我們曾經做過的一個美夢,當我們回想起來時,總是一個一個細節的追溯,一個一個場景的回望。不想忘卻。

(一)普洱的滋味

下午三點左右到的福安。下車時吃了碗清湯麵,瞬間所有的感覺都回到了家鄉。

家鄉的清湯麵里也有肉末、碎香菇、魷魚條等佐料,卻是混在一個碗裡端上來的,這跟雲南的過橋米線有很大不同。那天早上朋友帶我到普洱最好的一家麵店里吃這道鼎鼎大名的小吃時,我竟不知如何下手——因為擺弄這么些個大碗小碗,程式還是有點複雜的。好在熱情的朋友孜孜不倦的教導終於讓我找到了竅門,而過橋米線里浪漫的故事又給這原本不俗的味道增添了許多想像里的滋味。

是啊,過了橋的米線味道自然是不一樣的。心疼丈夫的妻子提著佐料豐富且不失溫度的米線跨過一座橋送給丈夫時,碗裡的豐富和溫度自然又多了層含義。就像當我們買了機票飛上天空時,心裡和眼前自然就會出現與先前不同的風景——這風景是什麼呢?這風景里有什麼不同的人和事嗎?我會被這些什麼或那些什麼觸動或感動嗎?

時間,全因了空間的變化而產生了新的意義和滋味。就像那幾天我坐在朋友經營的雲南金典茶業公司的辦公室里喝茶時,我的精神就有點恍惚。朋友坐在我的對面一遍一遍地沖洗茶具,一次一次地給我斟茶時,我忽然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一種神奇的力量將遙遠的距離縮短成近在咫尺,仿佛所有的空間與時間被瞬間壓縮。所有關於阻隔和距離的概念一下子變得模糊,所有之前走過的路程頃刻間蕩然無存,只剩下眼前裊裊的茶煙和淡淡的茶香。一切都安靜得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遙遠的聲音漸漸傳來,是茶人們在細細品茶。“唆唆唆”,是剛剛泡出的茶水在舌尖翻滾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學著,竟也似是而非地體會了一回茶水與空氣與舌尖充分交融後滲出的苦澀和甘甜,竟也似懂非懂地感受了一把茶人們口中不斷冒出的關於“醇厚”、“潤滑”、“回甘”等等讓人情不自禁嚮往的滋味。

普洱,真是一個動聽的名字。兩個字里似乎藏著許多故事,許多傳說,讓你不由自主地從這兩個動聽的音節里生髮出許許多多美妙的聯想——也許是某個神話故事,也可能是某個愛情傳說。所以當我品著普洱各種生茶熟茶古樹茶,擺弄著各式各樣的茶缸茶壺茶杯時,我的心緒也是搖曳生姿的。

普洱茶的歷史著實久遠。應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武王伐紂時期,因為那時雲南種茶的先民就曾將此茶獻給過周武王,只不過那時還沒有普洱茶這個名稱罷了。而將一個地名與茶名完全重疊又會讓人在品茶時多出許多趣味,比如古韻,比如風情,比如空間與時間。這又像那天我走在興起於唐宋年間的普洱茶馬古道時,我的心思就那么慢悠悠地盤鏇在了千年的歷史中。關於生存、關於生活、關於生命,各種畫面各種人物各種情緒沿著古道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紛至沓來,蜂擁而至。

那天朋友還帶著我參觀了公司的產區,每道工序每個車間,朋友如數家珍。在發酵車間的視窗我停留了許久——我喜歡“發酵”這個詞,因為這個詞里含著時間。就像“天長地久”、“地老天荒”等等詞語因為包含了悠長的時間而讓人喜愛一樣。而普洱茶的發酵時間恰可用“悠長”來形容。與別的茶不同,普洱茶的“悠長”里,不僅有制茶人的工夫,還包含了買茶人的時間。當你從茶店裡買到普洱茶後,你存茶和品茶的時間和方式仍會決定茶的香氣和味道,你存在家裡的普洱茶仍在一天接著一天地發酵。所以,若你愛普洱,善待普洱,那么,普洱也會給你最好的滋味。

朋友送了我好多普洱茶,有生茶,有熟茶。我決定要善待它們,因為這裡面還含著友情的溫度。它們,會給我最好的滋味。

(二)石林的傳說

在普洱往昆明的高速公路上,我開了一小段的路程。不斷的上坡下坡和急彎讓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頗有些壓力。對於我這個開慣了五座小車的不新不老司機來說,朋友那輛寬敞的七座mpv更適合讓我坐在后座上打盹。飛機一起飛就降落的直線距離竟讓我們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整整六個鐘頭。雲貴高原的海拔差距和崎嶇蜿蜒拉長了兩地的距離,卻也延展了窗外窗內的風景——朋友天南地北的胡侃神聊也讓旅途變得頗為愉快。

昆明的天氣有點涼,還有點雨。好在我們運氣不錯,到達石林時恰是雨霽天開。我原本對石林是沒抱多大期待的,可沒想到它卻給了我驚喜。被雨水清洗過的天空宛如剛剛晾出的巨大絲綢,順滑而不失溫潤。雲與霧的界限已然模糊,而山和水卻愈加清秀。群山環抱中,無數巨大的石塊高低錯落而又隨心所欲地散落一地。仿佛一盤被頑童掀翻的棋子,又像是水面上正舞動的芭蕾。這些天然的尤物,懶懶散散卻又驕傲無比地擺出各種姿勢,端出各種架子,仿佛我們侵犯了她們。是啊,她們才是這裡的主人,而我們,只是拜倒在她們裙下的卑微冬粉。

我們請了當地的導遊,導遊豐富的想像又將每塊石頭都變成了故事。所有的遊客都變成了當地的彝族人——男的是“阿黑”,女的是“阿詩瑪”。我真是佩服那些故事的編纂者,他們總是能將一個原本虛無縹緲的夢編織成一個讓人盪氣迴腸的傳說。他們深諳人們的內心,他們知道,堅貞總是無價的,永遠總是美好的。於是他們將堅貞美麗的阿詩瑪變成了永遠的石峰,變成了所有人的回聲神。他們想著讓所有憧憬幸福憧憬美好的人們在這裡喊出對未來的嚮往和對真情的期待,然後,他們還不忘讓那善良多情的阿詩瑪給了每個人想要的回聲。

可惜,阿詩瑪還是變成了石峰。儘管傳說美麗動人,但它終究是一個悲劇——因為它讓阿黑所有的努力和堅持都變成了泡影。那些傳說的編織者是不是又想告訴人們,悲劇才是常態,而希望始終只是泡影呢?

不過好在這只是個傳說。魯迅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中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但我知道,魯迅不是故意的,魯迅只是在提醒人們要學會珍惜美好的東西。就像石林的傳說,它讓人看到了善惡美醜,辨清了真假虛實,然後,教人學會珍惜——例如朋友,例如生活。

(三)滇池的暗示

想像中的滇池只是一個秀氣而玲瓏的池子,就像江南某個園林里點綴著亭台樓閣柔花嫩草的一塘清波。沒想到它竟然是一個浩瀚無邊波瀾壯闊的存在,它竟然是西南第一大湖,全國的第六大湖。

一直陪著我們的朋友飛到濟南開會去了,把那輛頂配的別克mpv丟給了我們。離開了主人的大車在我和坂中人手裡瞬間變成了不知所措的孩子——因為它的臨時主人只是兩隻沒見過世面的無頭蒼蠅。好在有百度和高德,當百度里的“昆明旅遊”條目反覆提示滇池時,我和坂中人也就變得堅定了。走,就去滇池吧,儘管朋友說這個季節滇池沒有海鷗,也許不大好玩。

到滇池時,陣雨剛剛停歇,天空和湖面都有些灰。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就會讓“水天一色”這個詞語顯得更加真實而具體了。當年王勃在寫下“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個句子時眼見的只是狹長的贛江,我在想他若是面臨此刻我眼前的滇池,那么又會寫出什麼樣的廣闊與浩渺?又會讓包括我在內的後人們有什麼樣的嘖嘖驚嘆和感同身受呢?

兩個年輕的女孩正在拍照。一個坐在湖邊的堤岸上,一個舉著手機蹲著身子拍著。坐著的女孩目光投向滇池的遠處,而拍照的不斷地指點她該擺出的姿勢。確實,在這樣一處浩瀚無邊的所在,你入照的姿勢應該端莊,你眺望的眼神務必沉靜。因為這樣廣闊的天和水,撩起的會是你對自然的敬畏和對天地的思考。

我和坂中人找到湖邊的一處露天茶座坐了下來。恰好,風起了,雨來了。頭頂上的大傘擋不了風更遮不了太多的雨,但正好,正好可以讓微風和細雨無所顧忌地圍到我們的身旁,正好可以讓我們細細品嘗一下這滇池的味道。

傳說昆明一帶原本是沒有湖泊的,就連河流也沒有。後來一位獵手為了百姓告別新婚的妻子毅然踏上了尋找水源的道路,他偶然間救下龍王的女兒卻又被龍王逼婚,不肯就範的獵手被龍王變成了一條小黃龍。苦思妻子和家鄉的小黃龍趁龍王不備喝足了海水偷偷飛回了昆明。可妻子卻因思念過度已然去世,悲痛欲絕的小黃龍吐出了所有的水後也撞山殉情。小黃龍吐出的水匯成了滋養整個昆明的滇池,而他的妻子也化作了池畔美麗的睡美人山。

這個傳說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包括後來登上西山——即睡美人山——俯瞰滇池時我還不知道這個美麗的傳說。但此刻我細細回想當時的感受卻發現那時的我已經有了隱隱的觸動。就像我們初欣賞一段陌生的舞蹈,儘管不懂其內涵卻早被其撩人的舞姿吸引一樣,又像是我們在進入一部電影的情境前已被它精緻的畫面和音樂感染了一般。那時的風,那時的雨,還有那時我眼底的煙波浩渺和水天一色,原來,它們全都蘊藉婉曲,全都風情萬種。

後來在西山頂的凌霄閣俯瞰滇池時,我的手機信號幾乎為零。原來,這也是一種暗示,暗示我在這樣一個時刻什麼都無需掛懷——只需安靜,即可。

(四)老街的足跡

去北海實在是一個隨隨便便的決定,因為從福安出發時我幾乎沒聽說過還有北海這座城市。

我很喜歡這樣隨性的決定。不要去做所謂的攻略,不用去訂太多的計畫。隨心所向而又心隨步往,結果也往往是一路風光。就像我們漫無目的地散步,卻也常常能在某個拐角或某個時刻突然遇到感動一樣——也許是一幅讓人溫馨的畫面,也許是一曲許久未聽的音樂,甚至還可能只是一抹落在檐角的夕陽。

遇到老街,就是這樣的一個經歷。

初到北海老街時是晚上的八點左右。從一家最新鮮的海鮮店出來走到這條已有百年歷史的老街時感覺是非常有趣的。就像是你一邊喝著冰鎮的可口可樂一邊翻閱著一冊老相片,感覺清爽而又回味無窮。老街兩側全都是中西合璧且上了年紀的騎樓式建築,似是破舊不堪卻又精緻無比。儘管幾乎所有的房屋牆上都掛著霓虹招牌,但霓虹輝映下老牆卷拱窗頂上精緻的線條和裝飾還是讓人感受到了時間流逝後沉積下來的味道。就像一盞剛剛泡過熟普洱的紫砂茶壺,或者是一本書桌上久未翻動的古書——有著沁人心脾卻又不動聲色的茶香與書香。

人流如織,但個個神態悠閒。也許正是這橫貫在老街中的漫長時光讓所有的人都變得胸襟開闊而溫文爾雅。在騎樓下穿行時我還想起了大學時的漳州——漳州也有許多這樣的老騎樓。大學時我很喜歡坐在那裡,吃一碗鍋邊糊,或是滷麵或是豆花,然後和擺攤的老闆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騎樓遮陽又擋雨,所以不管晴天雨天,你的閒聊總能從容不迫。你還常常能在騎樓下看到幾個坐在椅子上乘涼的老者,或者帶著兒孫嬉戲的女人。這十足的市井味,真是把時間拉得悠長悠長,把生活熏得慢條斯理,還把人心也揉得簡單而安靜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老街了,還是因為喜愛。夜色很美,但也常常遮住了許多東西,而白天的明朗會讓一些印記更加清晰。比如老屋上班駁的色彩,老店前當年的足跡。在一個賣文字筆墨的老店裡我們看到了一個老婆婆,我們進去時她正對著店裡牆上掛著的電視機看一部不知叫什麼名字的電視劇。老人家邊看邊抹著眼淚,我們問她怎么啦。她說,被電視劇里的劇情感動了。老人家已經九十多歲了,可看起來卻不是很老,而且她抹眼淚的樣子可愛極了——就像一個愛幻想的小姑娘。也是啊,也許愛幻想真能讓人變得年輕。

就像我眼前的這條老街。騎樓、卷拱、雕飾,還有沿屋角垂下的三角梅,也都充滿幻想。這么一說,這老街,似乎又變得不老了。

(五)美食街的懷想

在南寧還是從美食說起吧,因為那裡有一條頗具規模的美食街。

其實我不是一個對食物有太多挑剔的人,但在如今全民皆以吃貨自居的年代裡,若你不偶爾也打打“熱愛美食”的旗號那么你一定會被洶湧而至的後浪死命地拍倒在沙灘上。所以既然得知我剛剛所處的這座城市裡有這么一條著名的美食街,那么就一定得去走走了。

儘管心裡已有所準備,但還是有點被驚到了。因為這裡擁擠的人群已經不能用“摩肩接踵”或者“熙熙攘攘”這樣溫文爾雅的詞語來形容,而只能用“密密麻麻”這樣一個土裡土氣且本不用作描繪人的辭彙來表達了。密密麻麻的“吃貨”們手裡抓著或捧著杯狀或碗狀的東西,或坐著或站著或走著,吃著。所有的人都不講究吃相,似乎所有的人心都指向了同一個目標——那就是儘可能多地將這些美食塞進嘴裡。

我很快就飽了。但是我還是很愉快地在人群里擠進擠出,因為我發現我十分喜歡這裡的煙火味和市井氣息——這裡的每個人都興高采烈,每個人都輕鬆自然,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對下一個攤點下一道美食的期待。“吃著碗裡的看著鍋里的”這句俗語在這裡瞬間變成了一個充滿正能量的健康積極的褒義詞。

是啊,做一個滿心愉悅的吃貨多好啊。不用太稀罕的食品,也無須多優雅的環境,心情好就什麼都好。而在這樣的一個滿是人間煙火味的地方,你的心情一定會好的。因為置身於此,你從心理到生理都會被眼前歡樂的景象給感染。各種食物的各種香氣與色澤會把你最原始的食慾激發到最大限度。而從你身旁走過的人們各種津津有味的咀嚼吞咽的動作和聲音又會在你本被撩起的欲望上再添一把火而最終讓你欲罷不能。

在一個賣五香條的攤點前我又一次停住腳步而默默地排在了已排成長龍的隊伍後面。可這次不是因為食慾,而是因為懷念——因為我想起了大學時的味道。我的大學在漳州,那也是一座擺滿美食的城市。我記得大學畢業時我還買了一本厚厚的《漳州小吃大全》準備回家大展拳腳,因為那裡的美食已將我的胃口寵壞,而五香條正是其中的一員主力。

隊伍很有秩序,大家的手裡都準備了一個快餐盒用來裝這即將入口的美食。我突然發現排在我前前後後的都是一些年紀很輕的姑娘小伙子——他們看起來應該都是當地的大學生。這突然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擠在這裡而只為吃一種看起來很小兒科的東西實在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叔所該為的。好在我的隊伍和擺攤的老闆似乎並不怎么以之為意,這讓我終於順利地吃上了這道已是久違的滋味。

原來,在美食麵前,還是人人平等的。因為只要你願意品嘗它,它就會一樣地回報你。而若你足夠愛它,那么它或許還會給你更多更美的滋味——就像我終於吃到那盒排隊買到的五香條時的感覺一樣。我想這定不分年齡,也不計身份,而只在乎你的心情和感覺。那么由此想來,當我們面對山水草樹,花鳥蟲魚,面對所有美好的東西時,不也全都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