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的隨筆,來學習一下吧。下面是小編精心為你整理中國作家隨筆,希望你喜歡。
中國作家隨筆篇一:斜眼看人是一種病
畢淑敏
沒考上大學,我上了一所自費的醫科學校。開學不久,我就厭倦了。
我是因為喜歡白色才學醫的,但醫學知識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錢來讀書,心裡總有沉重的負疚感,加上走讀路途遙遠,每天萎靡不振的。
“今天我們來講眼睛... ...”新來的教授在講台上說。
這很像是文學講座的開頭。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隨即拿出一隻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給我們看,鄭重地說:“這是我托人一大早從南郊買到的。你們將來做醫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紙上談兵。”隨手盡情展示那個血淋淋的球體,好像那是個成熟的紅蘋果。
給我們講課的老師都是醫院裡著名的醫生。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時,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沒法容忍心靈的視窗被糟蹋成這副模樣。從柵欄似的睫毛縫裡,我看到教授質地優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頭髮像南海觀音的拂塵一般雪白。
下了課,我急急忙忙往家趕。換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叢飄拂的白髮。是眼科教授!我本該馬上過去打招呼的,但我內心是個孤獨羞澀的女孩。我想只上過一次課的教授不一定認識我,還是迴避一下吧。
沒想到教授乘車的路線和我一樣。只是他家距離公共汽車站很遠,要繞過我家住的機關大院。
教授離開了講台,就是一個平凡的老頭。他疲憊地倚著椅子扶手,再沒有課堂上的瀟灑。我心想他乾脆變得更老些,就會有人給他讓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圓,沒法給老師搶個座。
終於有一天,我在下車的時候對教授說:“您從我們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認識我,說:“喔,你是我的病人嗎?”
我說:“您剛給我們講過課。”
教授抱歉地笑笑:“學生和病人太多了,記不清了。”
“那個院子有人看門。讓隨便走嗎?倒真是節約不少時間呢。”教授看著大門,思忖著說。
“賣雞蛋的、收縫紉機的小販,都所向無敵。您跟著我走吧。我們院裡還有一座綠色的花園。”我拉著教授。
“綠色對眼睛最好了。”教授說著跟我走進大院。
一個織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著大門。我和教授談論著花草經過她身邊。我突然像被黃蜂蜇了一下——那個老女人乜斜著眼在剜我們。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著眼睛觀察別人,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從此,我和教授常常經過花園。
一天,媽媽對我說:“聽說你天天跟一個老頭子成雙成對地出入?”
我說:“他是教授!出了我們大院的後門就是他的家。那是順路。”
媽媽說:“聽說你們在花園談到很晚?”
“我們看一會兒綠色。最多就是一套眼睛保健操的工夫... ...”我氣憤地分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教授。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媽媽相信你,可別人有閒話。”我大叫:“什麼別人!不就是那個斜眼的老女人嗎!我但願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么說,媽媽不讓我再與教授同行。怎么對教授講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那個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簡直是個克格勃!”我義憤填膺。
教授注視著我,遺憾地說:“我怎么沒有早注意到有這樣一雙眼睛?”他憂鬱地不再說什麼。
下課以後,我撒腿就跑,竭力避開教授。不巧,車很長時間才來一趟,像攔洪壩,把大家蓄到一處。走到大院門口,教授趕到我面前,說:“我今天還要從這裡走。”
知識分子的牛脾氣犯了。可我有什麼權力阻止教授的行動路線?“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腳步,與教授分開走。我已看見那個老女人纏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黑毛線球,陰險地注視著我們。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懇切很堅決地說。作為學生,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同教授走進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雙而是有幾雙眼睛乜斜著我們。斜眼一定是種烈性傳染病。
“你明確給我指一指具體是哪個人。”教授很執著地要求。
我嚇了一跳,後悔不該把底兜給教授。現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別生氣,今後不理她就是了!”我忙著勸阻。
“這種事,怎么能隨隨便便就放過去了呢?”教授堅定不移。
我無計可施。我為什麼要為了這個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況且我從心裡討嫌這種人。我伸長手指著說:“就是那個纏黑線團的女人。”
教授點點頭,大踏步地走過去。“請問,是您經常看到我和我的學生經過這裡嗎?”教授很客氣地發問,眼睛卻雷射般銳利地掃描著老女人的臉。
在老女人的生涯里,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來叫陣。她乜斜的眼光抖動著:“其實我... ...我... ...也沒說什麼... ...”
教授又跨前一步,幾乎湊近老女人的鼻樑。女人手中的毛線球滾落到地上。
文質彬彬的教授難道要武鬥嗎?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聽見教授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病。”
在北京話里,“有病”是個專用詞語,特指有精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來。饒舌人被抓住的伎倆就是先裝死,後反撲。
“是啊,我是有病,心臟和關節都不好。”教授完全聽不出人家的惡毒,溫和地說,“不過我的病正在治療,你有病自己卻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嚴重的疾患,不抓緊治療,不但斜視越來越嚴重,而且會失明。”
“啊!”老女人哭喪著臉,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紅嘴白牙地咒人!”老女人還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燙金的證件,說:“我每周一在眼科醫院出專家門診。你可以來找我,我再給你做詳細的檢查治療。”
我比老女人更吃驚地望著教授。還是老女人見多識廣,她忙不迭地對教授說:“謝謝!謝謝!”
“謝我的學生吧。是她最先發現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後會成為一個好醫生的。”教授平靜地說,他的白髮在微風中拂塵般飄蕩。
從乜斜的眼珠筆直地掉下一滴水。
中國作家隨筆篇二:童年讀書
莫言
我童年時的確迷戀讀書。那時候既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沒有。只有在每年的春節前後,村子裡的人演一些《血海深仇》、《三世仇》之類的憶苦戲。在那樣的文化環境下,看“閒書”便成為我的最大樂趣。
我體能不佳,膽子又小,不願跟村裡的孩子去玩上樹下井的遊戲,偷空就看“閒書”。父親反對我看“閒書”,大概是怕我中了書里的流毒,變成個壞人;更怕我因看“閒書”耽誤了割草放羊;我看“閒書”就只能像地下黨搞秘密活動一樣。後來,我的班主任家訪時對我的父母說其實可以讓我適當地看一些“閒書”,形勢才略有好轉。但我看“閒書”的樣子總是不如我背誦課文或是背著草筐、牽著牛羊的樣子讓我父母看著順眼。
人真是怪,越是不讓他看的東西、越是不讓他幹的事情,他看起來、幹起來越有癮,所謂偷來的果子吃著香就是這道理吧。我偷看的第一本“閒書”,是繪有許多精美插圖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那是班裡一個同學的傳家寶,輕易不借給別人。我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換來看這本書一下午的權利,而且必須在他家磨道里看並由他監督著,仿佛我把書拿出門就會去盜版一樣。這本用汗水換來短暫閱讀權的書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騎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里能射出白光的鄭倫、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孫、眼裡長手手裡又長眼的楊任,等等等等,一輩子也忘不掉啊。所以前幾年在電視上看了連續劇《封神演義》,替古人不平,如此名著,竟被糟蹋得不成模樣。其實這種作品,是不能弄成影視的,非要弄,我想只能弄成卡通片,像《大鬧天宮》、《唐老鴨和米老鼠》那樣。
後來又用各種方式,把周圍幾個村子裡流傳的幾部經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之類,全弄到手看了。那時我的記憶力真好,用飛一樣的速度閱讀一遍,書中的人名就能記全,主要情節便能複述,描寫愛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誦。現在完全不行了。後來又把“文革”前那十幾部著名小說讀遍了。
記得從一個老師手裡借到《青春之歌》時已是下午,明明知道如果不去割草羊就要餓肚子,但還是擋不住書的誘惑,一頭鑽到草垛後,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讀完了。身上被螞蟻、蚊蟲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從草垛後暈頭漲腦地鑽出來,已是紅日西沉。我聽到羊在圈裡狂叫,餓的。我心裡忐忑不安,等待著一頓痛罵或是痛打。但母親看看我那副樣子,寬容地嘆息一聲,沒罵我也沒打我,只是讓我趕快出去弄點草餵羊。我飛快地躥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時我真感到了幸福。
我的二哥也是個書迷,他比我大五歲,借書的路子比我要廣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書。但這傢伙不允許我看他借來的書。他看書時,我就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樣,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後,先是遠遠地看,脖子伸得長長,像一隻喝水的鵝,看著看著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後,就故意地將書頁翻得飛快,我一目十行地閱讀才能勉強跟上趟。他很快就會煩,合上書,一掌把我推到一邊去。但只要他打開書頁,很快我就會湊上去。他怕我趁他不在時偷看,總是把書藏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就像革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地下黨員李玉和藏密電碼一樣。但我比日本憲兵隊長鳩山高明得多,我總是能把我二哥費盡心機藏起來的書找到;找到後自然又是不顧一切,恨不得把書一口吞到肚子裡去。
有一次他借到一本《破曉記》,藏到豬圈的棚子裡。我去找書時,頭碰了馬蜂窩,嗡的一聲響,幾十隻馬蜂蜇到臉上,奇痛難挨。但顧不上痛,抓緊時間閱讀,讀著讀著眼睛就睜不開了。頭腫得像柳斗,眼睛腫成了一條縫。我二哥一回來,看到我的模樣,好像嚇了一跳,但他還是先把書從我手裡奪出來,拿到不知什麼地方藏了,才回來管教我。他一巴掌差點把我扇到豬圈裡,然後說:活該!我惱恨與疼痛交加,嗚嗚地哭起來。他想了一會兒,可能是怕母親回來罵,便說:只要你說是自己上廁所時不小心碰了馬蜂窩,我就讓你把《破曉記》讀完。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但到了第二天,我腦袋消了腫,去跟他要書時,他馬上就不認賬了。
我發誓今後借了書也決不給他看,但只要我借回了他沒讀過的書,他就使用暴力搶去先看。有一次我從同學那裡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後一頭鑽到堆滿麥秸草的牛棚里,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進來,一把將書搶走,說:這書有毒,我先看看,幫你批判批判!他把我的《三家巷》揣進懷裡跑走了。我好惱怒!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過他,只能在牛棚里跳著腳罵他。幾天后,他將《三家巷》扔給我,說:趕快還了去,這書流氓極了!我當然不會聽他的。
我懷著甜蜜的憂傷讀《三家巷》,為書里那些小兒女的純真愛情而痴迷陶醉。舊廣州的水汽市聲撲面而來,在耳際鼻畔繚繞。一個個人物活靈活現,仿佛就在眼前。當我讀到區桃在沙面遊行被流彈打死時,趴在麥秸草上低聲抽泣起來。我心中那個難過,那種悲痛,難以用語言形容。那時我大概九歲吧?六歲上學,念到三年級的時候。看完《三家巷》,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心裡悵然若失,無心聽課,眼前老是晃動著美麗少女區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語文課本的空白處,寫滿了區桃。班裡的幹部發現了,當眾羞辱我,罵我是大流氓,並且向班主任老師告發,老師批評我思想不健康,說我中了資產階級思想的流毒。幾十年後,我第一次到廣州,串遍大街小巷想找區桃,可到頭來連個胡杏都沒碰到。我問廣州的朋友,區桃哪裡去了?朋友說:區桃們白天睡覺,夜裡才出來活動。
讀罷《三家巷》不久,我從一個很賞識我的老師那裡借到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晚上,母親在灶前忙飯,一盞小油燈掛在門框上,被騰騰的煙霧繚繞著。我個頭矮,只能站在門檻上就著如豆的燈光看書。我沉浸在書里,頭髮被燈火燒焦也不知道。
保爾和冬妮婭,骯髒的燒鍋爐小工與穿著水兵服的林務官的女兒的迷人的初戀,實在是讓我夢繞魂牽,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多少年過去了,那些當年活現在我腦海里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保爾在水邊釣魚,冬妮婭坐在水邊樹杈上讀書... ...哎,哎,咬鉤了,咬鉤了... ...魚並沒咬鉤。冬妮婭為什麼要逗這個衣衫襤縷、頭髮蓬亂、渾身煤灰的窮小子呢?冬妮婭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保爾發了怒,冬妮婭向保爾道歉。然後保爾繼續釣魚,冬妮婭繼續讀書。她讀的什麼書?是托爾斯泰的還是屠格涅夫的?她垂著光滑的小腿在樹杈上讀書,那條烏黑粗大的髮辮,那雙湛藍清澈的眼睛... ...保爾這時還有心釣魚嗎?如果是我,肯定沒心釣魚了。
從冬妮婭向保爾真誠道歉那一刻起,童年的小門關閉,青春的大門猛然敞開了,一個美麗的、令人遺憾的愛情故事開始了。我想,如果冬妮婭不向保爾道歉呢?如果冬妮婭擺出貴族小姐的架子痛罵窮小子呢?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沒有了。一個高貴的人並不意識到自己的高貴才是真正的高貴;一個高貴的人能因自己的過失向比自己低賤的人道歉是多么可貴。我與保爾一樣,也是在冬妮婭道歉那一刻愛上了她。說愛還早了點,但起碼是心中充滿了對她的好感,階級的壁壘在悄然地瓦解。
接下來就是保爾和冬妮婭賽跑,因為戀愛忘了燒鍋爐;勞動紀律總是與戀愛有矛盾,古今中外都一樣。美麗的貴族小姐在前面跑,鍋爐小工在後邊追...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冬妮婭青春煥發的身體有意無意地靠在保爾的胸膛上... ...看到這裡,幸福的熱淚從高密東北鄉的傻小子眼裡流了下來。接下來,保爾剪頭髮,買襯衣,到冬妮婭家做客... ...我是三十多年前讀的這本書,之後再沒翻過,但一切都在眼前,連一個細節都沒忘記。
我當兵後看過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但失望得很,電影中的冬妮婭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冬妮婭。保爾和冬妮婭最終還是分道揚鑣,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各奔了前程。當年讀到這裡時,我心裡那種滋味難以說清。我想如果我是保爾... ...但可惜我不是保爾... ...我不是保爾也忘不了臨別前那無比溫馨甜蜜的一夜... ...冬妮婭家那條兇猛的大狗,狗毛溫暖,冬妮婭皮膚涼爽... ...冬妮婭的母親多么慈愛啊,散發著牛奶和麵包的香氣... ...後來在築路工地上相見,但昔日的戀人之間豎起了黑暗的牆,階級和階級鬥爭,多么可怕。但也不能說保爾不對,冬妮婭即使嫁給了保爾,也注定不會幸福,因為這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保爾後來又跟那個共青團幹部麗達戀愛,這是革命時期的愛情,儘管也有感人之處,但比起與冬妮婭的初戀,缺少了那種纏綿悱惻的情調。最後,倒霉透頂的保爾與那個蒼白的達雅結了婚。這樁婚事連一點點爛漫情調也沒有。看到此處,保爾的形象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就暗淡無光了。
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文化大革命”就爆發,我童年讀書的故事也就完結了。
中國作家隨筆篇三:拾荒夢
三毛
在我的國小時代里,我個人最拿手的功課就是作文和美術。當時,我們全科老師是一個教學十分認真而又嚴厲的女人。她很少給我們下課,自己也不回辦公室去,連中午吃飯的時間,她都捨不得離開我們,我們一面靜悄悄的吃便當,一面還得洗耳恭聽老師習慣性的罵人。
我是常常被指名出來罵的一個。一星期里也只有兩堂作文課是我太平的時間。也許老師對我的作文實在是有些欣賞,她常常忘了自己叫罵我時的種種可厭的名稱,一上作文課,就會說:“三毛,快快寫,寫完了站起來朗誦。”
有一天老師出了一個每學期都會出的作文題目,叫我們好好發揮,並且說:“應該儘量寫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寫完了,下課時間還有多,老師坐在教室右邊的桌上低頭改考卷,順口就說:“三毛,站起來將你的作文念出來。”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聲朗讀起來。
“我的志願——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的遊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遊戲,自由快樂得如同天上的飛鳥。更重要的是,人們常常不知不覺的將許多還可以利用的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掘出來,這... ...”
念到這兒,老師順手丟過來一隻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邊的同學,我一嚇,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的等著受罰。
“什麼文章嘛!你... ...”老師大吼一聲。她喜怒無常的性情我早已習慣了,可是在作文課上對我這樣發脾氣還是不太常有的。
“亂寫!亂寫!什麼拾破爛的!將來要拾破爛,現在書也不必念了,滾出去好了,對不對得起父母... ...”老師又大拍桌子驚天動地的喊。
“重寫!別的同學可以下課。”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於是,我又寫:
“我有一天長大了,希望做一個夏天賣冰棒,冬天賣烤紅薯的街頭小販,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又可以大街小巷的遊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順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裡,有沒有被人丟棄的好東西,這... ...”
第二次作文繳上去,老師劃了個大紅叉,當然又丟下來叫重寫。結果我只好胡亂寫著:“我長大要做醫生,拯救天下萬民... ...”。老師看了十分感動,批了個甲,並且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願。”
我那可愛的老師並不知道,當年她那一隻打偏了的黑板擦和兩次重寫的處罰,並沒有改悼我內心堅強的信念,這許多年來,我雖然沒有真正以拾荒為職業,可是我是拾著垃圾長大的,越拾越專門,這個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什麼處罰也改不了我。當初胡說的什麼拯救天下萬民的志願是還給老師保存了。
說起來,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兒童,可以說是沒有現成玩具的一群小孩。樹葉一折當哨子,破毛筆管化點肥皂滿天吹泡泡,五個小石子下棋,粉筆地上一畫跳房子,粗竹筒開個細縫成了撲滿,手指頭上畫小人臉,手帕一圍就開唱布袋戲,筷子用橡皮筋綁綁緊可以當手槍... ...那么多迷瘋了小孩子的花樣都是不花錢的,說得更清楚些,都是走路放學時順手撿來的。
我製造的第一個玩具自然也是地上拾來的。那是一支弧形的樹枝,像滾鐵環一樣一面跑一面跟著前面逃的人追,樹枝點到了誰誰就死,這個玩具明明不過是一枝樹枝,可是我偏喜歡叫它“點人機”,那時我三歲,就奠定了日後拾荒的基礎。
拾荒人的眼力絕對不是一天就培養得出來的,也不是如老師所說,拾荒就不必念書,乾脆就可以滾出學校的。我自小走路喜歡東張西望,尤其做小學生時,放學了,書包先請走得快的同學送回家交給母親,我便一人田間小徑上慢吞吞的遊蕩,這一路上,總有說不出的寶藏可以拾它起來玩。
有時是一顆彈珠,有時是一個大別針,有時是一顆狗牙齒,也可能是一個極美麗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隻小皮球,運氣再好的時候,還可以撿到一角錢。
放學的那條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來也頂好不要成群結隊,一個人玩玩跳跳撿撿,成績總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撿東西的習慣一旦慢慢養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閒閒一飄,就知那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這些學問,我在童年時已經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時代,我曾經發狂的愛上一切木頭的東西,那時候,因為看了一些好書,眼光也有了長進,雖然書不是木頭做的,可是我的心靈因為啃了這些書,產生了化學作用,所謂“格調”這個東西,也慢慢的能夠分辨體會了。
十三歲的時候,看見別人家鋸樹,鋸下來的大樹幹丟在路邊,我細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緣,顧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寶貝也似的當藝術品放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心一意的愛著它。
後來,發現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裡的一塊好木頭上洗衣服,我將這塊形狀美麗的東西拾起來悄悄打量了一下,這真是寶物蒙塵,它完全像復活島上那些豎立著的人臉石像,只是它更木頭木腦一點。我將這塊木頭也換了過來,搬了一塊空心磚給阿巴桑坐著,她因為我搶去她的椅子還大大的生了一場氣。
在我離家遠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說堆滿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來的好東西。當時我的父母一再保證,就是搬家,也不會丟掉我視為第二生命的破銅爛鐵。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當時的畫室,讚不絕口,也有一些親戚們來看了,直接了當的說:“哎呀,你的房間是假的嘛!”這一句話總使我有些泄氣,對於某些人,東西不照一般人的規矩用,就被稱做假的。
我雖然是抗戰末期出生的“戰爭兒童,”,可是在我父母的愛護下,一向溫飽過甚,從來不知物質的缺乏是什麼滋味。
家中四個孩子,只有我這個老二,怪異的有拾廢物的毛病,父親常常開導我,要消費,要消耗,社會經濟才能繁榮,不要一塊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個幾十年。這些道理我從小聽到大,可是,一見了尚可利用的東西,又忍不住去撿,撿回來洗洗刷刷,看它們在我的手底下復活,那真是太快樂的遊戲。
離開了父母之後,我住的一直是外國的學生宿舍,那時心理上沒有歸依感,生命里也有好幾年沒有再撿東西的心情。無家的人實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蕩蕩的桌椅就知道這公式化的房間不是一個家。
那一陣死書念得太多,頭腦轉不靈活,心靈亦為之蒙塵,而自己卻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寶貴的青春竟在教科書本中度過實是可惜。
不再上學之後,曾經跟其他三個單身女孩子同住一個公寓,當時是在城裡,雖然沒有地方去撿什麼東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們丟掉的舊衣服、毛線、甚而雜誌,我都收攏了,夜間談天說地的時候,這些廢物,在我的改裝下,變成了布娃娃、圍裙、比基尼游泳衣... ...
當時,看見自己變出了如此美麗的魔術,拾荒的舊夢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來,那等於發現了一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動自己的。
到那時為止,拾破爛在我的生活中雖然沒有停頓,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並不是必須賴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整個的家庭要依靠別人丟棄的東西一草一木的重組起來,會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體會出拾荒真正無以倫比的神秘和奇妙時,在撒哈拉沙漠裡,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鎮外垃圾堆里翻撿的成績,布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那是整整兩年的時間造成的奇蹟。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場是一塊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過去國小老師曾說:“要拾破爛,現在就可以滾,不必再念書了!”她這話只有一半是對的,學校可以滾出來,書卻不能不念的。垃圾雖是一樣的垃圾,可是因為面對它的人在經驗和藝術的修養上不同,它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和回報。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還是在沙漠。這片大地看似虛無,其實它蘊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禮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還有三葉蟲的化石都是那裡得來的寶貝。
更怪異的是,在清晨的沙漠裡,荷西與我拾到過一百多條長如手臂的法國麵包,握在手裡是熱的,吃在嘴裡外脆內軟,顯然是剛剛出爐的東西,沒法解釋它們為什麼躺在荒野里,這么多條麵包我們吃不了,整個工地拿去分,也沒聽說吃死了人。
還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經開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丟了一卡車幾百箱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我們撿了一大箱回來,竟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結果仍是放在家裡人就離開了,離開沙漠時,有生以來第一回,丟了自己東西給人撿,那真說不出有多心痛。
我們定居到現在的群島來時,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場,在那兒,人們將建築材料、舊衣鞋、家具、收音機、電視、木箱、花草、書籍數也數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東西丟棄著。
這個垃圾場沒有腐壞的食物,鎮上清潔隊每天來收廚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丟棄在這住宅區的盡頭。
也是在這個大垃圾場裡,我認識了今生唯一的一個拾荒同好。
這人是我鄰居葛雷老夫婦的兒子,過去是蘇黎世一間國小校的教師,後來因為過份熱愛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職,現在靠拾撿舊貨轉賣得來的錢過日子。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時間裡,他是我們家的常客,據他說,拾荒的收入,不比一個國小老師差,這完全要看個人的興趣。我覺得那是他的選擇,外人是沒有資格在這件事上來下評論的。
我的國小老師因為我曾經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卻不知道,我成長後第一個碰見的專業拾荒人居然是一個國小老師變過來的,這實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這個專業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來,又高了一層,往往我們一同開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麼也沒得著,他卻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門來送荷西,這么好的東西別人為什麼丟掉實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後不久,他的另一個哥哥開車穿過歐洲再坐船也來到了加納利群島。這一次,我的朋友托帶來了一架貨真價實的老式瑞士鄉間的運牛奶的木拖車,有三分之二的汽車那么長,輪子、把手什麼都可以轉。它是綁在車頂上飄洋過海而來的一個真實的夢。我驚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一本淡綠封面,精裝,寫著老式花體英文字母,插畫著精美鋼筆線條畫的故事書《威廉特爾》輕輕的又放在我手裡,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這兩樣珍貴非常的東西使我們歡喜了好一陣,而我們托帶去的回報,是一個過去西班牙人洗臉時盛水用的紫銅面盆和鑲花的黑鐵架,一個粗彩陶繪製的磨咖啡豆的磨子,還有一塊破了一個洞又被我巧妙的繡補好了的西班牙繡花古式女用披肩。當然,這些一來一往的禮物,都是我們雙方在垃圾堆里掏出來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陸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來過腓尼基人時代的陶瓮,十八世紀時的實心炮彈、船燈、船窗、羅盤、大鐵鏈,最近一次,在水底,撿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著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來了。海底的東西,陶瓮因是西班牙國家的財產歸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館,其他的都用來裝飾了房間,只有那隻金戒指,因為不知道過去是屬於什麼人的,看了心裡總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靈魂還附在它裡面一樣。
拾荒賠本的時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斷錯誤拾回來的東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見極大極大一個木箱,大得像一個房間,當時我馬上想到,它可以放在後院裡,鋸開門窗,真拿它來當客房用。
結果我付了大卡車錢、四個工人錢。大箱子運來了,花園的小門卻進不去。我當機立斷,再要把這龐然大物丟掉,警察卻跟在卡車後面不肯走,我如果丟了,他要開罰單,繞了不知多少轉,我溜下車逃了,難題留給卡車司機去處理吧。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擋在門口。支解那個大東西的時候,我似乎下決心不再張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陣,荷西帶了我去山裡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許多農家,他們的垃圾都放在一個個小木箱裡。
在回程的路上,我對荷西說:“前面轉彎,大樹下停一停。”
車停了,我從從容容的走過去,在別人的垃圾箱內,捧出三大棵美麗的羊齒植物。
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樂。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勞而獲這實際的歡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遠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鐘裡,能拾到的是什麼好東西誰也不知道,它是一個沒有終止,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結局的謎。
我有一天老了的時候,要動手做一本書,在這本書里,自我童年時代所撿的東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寫上去,然後我把它包起來,丟在垃圾場裡,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個人,撿到了這本書,將它珍藏起來,同時也開始拾垃圾,那么,這個一生的拾荒夢,總是有人繼承了再做下去,垃圾們知道了,不知會有多么歡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