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回憶性散文隨筆

巴金的回憶性散文閱讀性很高,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巴金隨筆隨筆,歡迎閱讀!

巴金回憶散文1:繁星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裡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一切,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裡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後門,每晚我打開後門,便看見一個靜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藍天。星光在我們的肉眼裡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那時候我正在讀一些關於天文學的書,也認得一些星星,好像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一樣。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對,我把它們認得很熟了。我躺在艙面上,仰望天空。深藍色的天空里懸著無數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動,星也在動,它們是這樣低,真是搖搖欲墜呢!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在我的周圍飛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靜寂的,是夢幻的。我望著那許多認識的星,我仿佛看見它們在對我霎眼,我仿佛聽見它們在小聲說話。這時我忘記了一切。在星的懷抱中我微笑著,我沉睡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子,現在睡在母親的懷裡了。

有一夜,那個在哥倫波上船的英國人指給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著:那四顆明亮的星是頭,下面的幾顆是身子,這幾顆是手,那幾顆是腿和腳,還有三顆星算是腰帶。經他這一番指點,我果然看清楚了那個天上的巨人。看,那個巨人還在跑呢!

1920xx年1月

巴金回憶散文2:桂林的受難

在桂林我住在灕江的東岸。這是那位年長朋友的寄寓。我受到他的好心的款待。他使我住在這裡不像一個客人。於是我漸漸地愛起這個小小的"家"來。我愛木板的小房間,我愛鏤花的糊紙窗戶,我愛生滿青苔的天井,我愛後面那個可以做馬廄的院子。我常常打開後門走出去,跨進菜園,只看見一片綠色,七星岩屏障似地立在前面。七星岩是最好的防空洞,最安全的避難所。每次要聽見了緊急警報,我們才從後門走出菜園向七星岩走去。我們常常在中途田野間停下來,坐在樹下,聽見轟炸機發出"孔隆"、"孔隆"的聲音在我們的頭上飛過,也聽見炸彈爆炸時的巨響。於是我們看見塵土或者黑煙同黃煙一股一股地冒上來。

我們躲警報,有時去月牙山,有時去七星岩。站在那兩個地方的洞口,我們看得更清楚,而且覺得更安全。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桂林市區第一次被敵機大轟炸(在這以前還被炸過一次,省政府圖書館門前落下一顆彈,然而並無損失),那時我們許多人在月牙山上,第二次大轟炸時我和另外幾個人又在月牙山,這次還吃了素麵。但以後月牙山就作了縣政府辦公的地方,禁止閒人遊覽了。

七星岩洞裡據說可以容一兩萬人。山頂即使落一百顆炸彈,洞內也不會有什麼損傷。所以避難者都喜歡到這個洞躲警報。但是人一進洞,常常會讓警察趕到裡面去,不許久站在洞口妨礙別人進出。人進到裡面,會覺得快要透不過氣,而且非等警報解除休想走出洞去。其實縱使警報解除,洞口也會被人山人海堵塞。要搶先出去,也得費力費時。所以我們不喜歡常去七星岩。

在桂林人不大喜歡看見晴天。晴天的一青無際的藍空和溫暖明亮的陽光雖然使人想笑,想唱歌,想活動。但是悽厲的警報聲會給人帶走一切。在桂林人比在廣州更害怕警報。

我看見同住在這個大院裡的幾份人家,像做日課似地每天躲警報,覺得奇怪。他們在天剛剛發白時就起身洗臉做飯。吃過飯大家收拾衣物,把被褥箱籠配上兩擔,挑在肩上,從容地到山洞裡去。他們會在洞裡坐到下午一點鐘。

倘使這天沒有警報,他們挑著擔子或者抱著包袱負著小孩回來時,便會發出怨言,責怪自己膽小。有一次我們那箇中年女傭在廚房裡嘆息地對我說:"躲警報也很苦。"我便問她:為什麼不等發警報時再去躲。她說,她聽見警報,腿就軟了,跑都跑不動。的確有一兩次在陰天她沒有早去山洞,後來聽見發警報,她那種狼狽的樣子,叫人看見覺得可憐又可笑。

我初到桂林時,這個城市還是十分完整的。傍晚我常常在那幾條整齊的馬路上散步。過一些日子,我聽見了警報,後來我聽見了緊急警報。又過一些日子我聽見了炸彈爆炸的聲音。以後我看見大火。我親眼看見桂林市區的房屋有一半變成了廢墟。幾條整齊馬路的兩旁大都剩下斷壁頹垣。人在那些牆壁上繪著反對轟炸的圖畫,寫著抵抗侵略的標語。

我帶著一顆憎恨的心目擊了桂林的每一次受難。我看見炸彈怎樣毀壞房屋,我看見燒夷彈怎樣發火,我看見風怎樣助長火勢使兩三股濃煙合在一起。在月牙山上我看見半個天空的黑煙,火光籠罩了整個桂林城。黑煙中閃動著紅光,紅的風,紅的巨舌。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大火從下午一直燃燒到深夜。連城門都落下來木柴似地在燒燒。城牆邊不可計數的布匹燒透了,紅亮亮地映在我的眼裡像一束一束的草紙。那裡也許是什麼布廠的貨棧吧。

每次解除警報以後,我便跨過浮橋從水東門進城去看災區。第一次在中山公園內拾到幾塊小的彈片;第二次去得晚了,是被炸後的第二天,我只看見一片焦土。自然還有幾堵搖搖欲墜的斷牆勉強立在瓦礫堆中。然而它們說不出被殘害的經過來。在某一處我看見幾輛燒毀了的汽車:紅色的車皮大部分變成了黑黃色,而且凹下去,失掉了本來的形態。這些可憐的殘廢者在受夠了侮辱以後,也不會發出一聲訴冤的哀號。忽然在一輛汽車的旁邊,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上。我走近了那個地方,才看清楚那不是人,也不是影子。那是衣服,是皮,是血肉,還有頭髮粘在地上和衣服上。我聽見了那個可憐的人的故事。他是一個修理汽車的工人,警報來了,他沒有走開,仍舊做他的工作。炸彈落下來,房屋焚毀,他也給燒死在地上。後來救護隊搬開他的屍體,但是衣服和血肉粘在地上,一層皮和屍體分離,揭不走了。

第三次大轟炸發生在下午一點多鐘。這是出人意外的事。以前發警報的時間總是在上午。警報發出,悽厲的汽笛聲震驚了全市,市民狼狽逃難的情形,可想而知。我們仍舊等著聽見緊急警報才出門。我們走進菜園,看見人們挑著行李、抱著包袱、背負小孩向七星岩那面張惶地跑去。我們剛走出菜園,打算從木橋到七星岩去。突然聽見人們驚恐地叫起來,"飛機!"飛機!"一些人拋下擔子往矮樹叢中亂跑,一些人屏住呼吸伏在地上。我覺得奇怪。我仔細一聽,果然有機聲。但這不是轟炸機的聲音。我仰頭去看,一架飛機從後面飛來,掠過我們的頭上,往七星岩那面飛走了。這是我們自己的飛機。騷動平息了。人們繼續往七星岩前進。我這時不想去山洞了,就往左邊的斜坡走,打算在樹下揀一個地方坐著休息。地方還沒有選好,飛機聲又響了。這次來的是轟炸機,而且不是我們的。人們散開來,躲在各處的樹下。他們來不及走到山洞了。十八架飛機在空小盤鏇一轉,於是擲下一批炸彈,匆匆忙忙地飛走了。這次敵機來得快,也去得快。文昌門內起了大火。炸死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位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青年音樂家。

第四次的大轟炸應該是最厲害的一次了,我要另寫一篇《桂林的微雨》來說明。在那天我看見了一個城市的大火。火頭七八處,從下午燃燒到深夜,也許還到第二天早晨。警報解除後,我有兩個朋友,為了搶救自己的衣物,被包圍在濃焰中,幾乎迷了路燒死在火堆里。這一天風特別大,風把火頭吹過馬路。桂西路崇德書店的火便是從對面來的。那三個年輕的職員已經把書搬到了馬路中間。但是風偏偏把火先吹到這批書上。最初做了燃料的還是搬出來的書。不過另一部分書搬到了較遠的地方,便沒有受到損害。

就在這一天(我永不能忘記的十二月二十九日!),警報解除後將近一小時,我站在桂西路口,看見人們忽然因為一個無根的謠言瘋狂地跑起來。人們說警報來了。我沒有聽見汽笛聲。人們又說電廠被炸毀了,發不出警報。我不大相信這時會再來飛機。但是在這種情形里誰也沒有停腳的餘裕。我也跟著人亂跑,打算跑出城去。我們快到水東門時,前面的人讓一個穿制服的軍官攔住了,那個人拿著手槍站在路中間,厲聲責斥那些驚呼警報張惶奔跑的人,說這時並沒有警報,叫大家不要驚惶。眾人才停止腳步。倘使沒有這個人來攔阻一下,那天的情形恐將是不堪構想的了。後來在另一條街上當場槍決了一個造謠和趁火打劫的人。

以後還有第五次、第六次的轟炸。……關於轟炸我真可以告訴你們許多事情。但是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從以上簡單的報告裡,你們也可以了解這個城市的受難的情形,從這個城市你們會想到其他許多中國的城市。它們全在受難。不過它們咬緊牙關在受難,它們是不會屈服的。在那些城市的面貌上我看不見一點陰影。在那些地方我過的並不是悲觀絕望的日子。甚至在它們的受難中我還看見中國城市的歡笑。中國的城市是炸不怕的。我將來再告訴你們桂林的歡笑。的確,我想寫一本書來記錄中國的城市的歡笑。

1939年1月中旬在桂林

選自《旅途通訊》

巴金回憶散文3:做一個戰士

一個年輕的朋友寫信問我:"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回答他:"做一個戰士。"

另一個朋友問我:"怎樣對付生活?"我仍舊答道,"做一個戰士。"

《戰士頌》的作者曾經寫過這樣的話:

我激盪在這綿綿不息、滂沱四方的生命洪流中,我就應該追逐這洪流,而且追過它,自己去造更廣、更深的洪流。

我如果是一盞燈,這燈的用處便是照徹那多量的黑暗。我如果是海潮,便要鼓起波濤去洗滌海邊一切陳腐的積物。

這一段話很恰當地寫出了戰士的心情。

在這個時代,戰士是最需要的。但是這樣的戰士並不一定要持槍上戰場。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槍彈。他的武器還可以是知識、信仰和堅強的意志。他並不一定要流仇敵的血,卻能更有把握地致敵人的死命。

戰士是永遠追求光明的。他並不躺在晴空下享受陽光,卻在暗夜裡燃起火炬,給人們照亮道路,使他們走向黎明。驅散黑暗,這是戰士的任務。他不躲避黑暗,卻要面對黑暗,跟躲藏在陰影里的魑魅、魍魎搏鬥。他要消滅它們而取得光明。戰士是不知道妥協的。他得不到光明便不會停止戰鬥。

戰士是永遠年輕的。他不猶豫,不休息。他深入人叢中,找尋蒼蠅、毒蚊等等危害人類的東西。他不斷地攻擊它們,不肯與它們共同生存在一個天空下面。對於戰士,生活就是不停的戰鬥。他不是取得光明而生存,便是帶著滿身傷疤而死去。在戰鬥中力量只有增長,信仰只有加強。在戰鬥中給戰士指路的是"未來","未來"給人以希望和鼓舞。戰士永遠不會失去青春的活力。

戰士是不知道灰心與絕望的。他甚至在失敗的廢墟上,還要堆起破碎的磚石重建九級寶塔。任何打擊都不能擊破戰士的意志。只有在死的時候他才閉上眼睛。

戰士是不知道畏縮的。他的腳步很堅定。他看定目標,便一直向前走去。他不怕被絆腳石摔倒,沒有一種障礙能使他改變心思。假象絕不能迷住戰士的眼睛,支配戰士的行動的是信仰。他能夠忍受一切艱難、痛苦,而達到他所選定的目標。除非他死,人不能使他放棄工作。

這便是我們現在需要的戰士。這樣的戰士並不一定具有超人的能力。他是一個平凡的人。每個人都可以做戰士,只要他有決心。所以我用"做一個戰士"的話來激勵那些在彷徨、苦悶中的年輕朋友。

1938年7月16日在上海

選自《無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