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活的感悟隨筆:唐人街的理髮師

周末去唐人街找我的理髮師理髮,卻被告知他不做了,驚訝之餘,我不禁問起緣由。

店裡的女理髮師說:“他病了,正在手術治療。”

“他怎么了?上次來還好好的呀。”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見我站著不動,便問我還要不要理髮了?我默默地點點頭,便向椅上坐了。

剪著頭髮時,她告訴我,現在她是這店的老闆了。她在溫州同鄉標會籌了款,採用無縫交接的模式與他簽下售買契約,不改店名不停業,比一般的買賣來得簡單快捷。她這么做既幫了他,同時也圓了她生為溫州人的“老闆夢”。

我向她道賀,她淡淡一笑致了謝,又說道:“其實他身體不舒服已經有一陣子了,為了忙生意一直拖延著沒看病,前些天他太太送他去醫院,查出病了,已是晚期。”

我唏噓不已,一絲悲情在我心中顫動,揪纏,揮之不去。

想當年我初到美國囊中羞澀,用錢十分節省,走路能到的地方絕不坐車,去超市購物專找打折的商品買。在當窮學生的日子裡,時間也是同樣的不充裕,為了省錢省時,我留起了長發。頭髮過長了,發梢有了分叉,便自己動手修剪。生活稍微安定之後,我開始去唐人街的理髮店理髮,但卻不太滿意。 很多理髮師是半路出家的新移民,而昂貴的理髮店我還不敢問津。我的美國朋友曾經帶我去她家附近的小鎮理髮店,或許是西方人不熟悉東方人的頭型發質,剪好的頭髮讓我覺得怪模怪樣的,未免又是一聲嘆息。

這時候,有一家小小的,潔淨明亮的理髮店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就是他的店堂。

他是來自香港的移民,四十來歲,大眼睛,高高的個頭倒像是個北方人。他總是穿著翻領恤衫,束在洗熨得乾淨平整的長褲內。他修剪頭髮時神情專注,慢工出細活,並不因為等候的客人眾多而敷衍了事。他的店價位親民,無需預約,客源非常不錯。

有一次我問他:“你看我換個髮型怎樣?剪成短髮,挑染一下,或者燙個長波浪?”

他認真地對我看了一眼說:“不要燙髮,你留這樣的長髮最合適。”

我遇見過極力勸說顧客燙髮染髮的理髮師,但沒見過像他這樣推卻賺錢機會的人,看來他還真有點敬業精神呢。從此我每次理完髮總會多給他幾文小費。錢雖然代表不了人的所有感受,小費的興起讓人得以自然地表達一種超越感激的心意。

又有一次,我把從圖書館借的書遺忘在理髮店,回家後我打電話到店裡詢問,他說他已經把我裝書的袋子收好了,讓我有空去取。我放下心來,不覺又把這事丟在了腦後,直到下次去理髮才想起來。那些書已經過期很久了,罰款數目不小,還耽誤別人借讀了。他說他早已把書還到圖書館去了。

有一種感動梗在我的心頭,我不知道有一種輕淺的人情,可以超越與己無關的冷漠。

那天離開曾經有他的店堂,我沉浸在怏怏痛惜中久久不能自拔。雖說人情總是令人感動,但我的思緒並不只是人情的感動,在我心裡還充滿對生命的珍視,對健康的關注,對現世生活安穩的希冀。我牽掛他的健康,牽掛他的心情,甚至牽掛他的妻兒,此刻他們在精神上有著何等震動?面臨著怎樣的困難?他們會是他脆弱的平衡,還是沉重的不安?

我們同在異國他鄉謀生,為了理想和生存奔波忙碌,常常忽略了身心休養。日復一日,我們彷佛是行駛在軌道上的列車,或開足馬達賓士向前,或隨著慣性不停不休,以為終能到達目的地。然而,倘若命運的車輪滑向險峻岔道,霎那間一切或如煙飛灰滅,撿拾這樣的訊息,又豈能用心痛一詞來形容?

在律師朋友的幫助下,我和女理髮師設立了一個信託帳號為他籌募善款。但願我們能匯眾人之愛助他們一臂之力,但願友情能夠支撐他們此刻的脆弱,但願希望之光能夠照亮他們的心房。

蒼天有情,人間有愛,在短暫的一個月內,我們收到了近萬美元的捐款。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伯平時粗茶淡飯,穿別人丟棄的衣服,四處撿拾空汽水罐換取零錢,卻慷慨地捐獻了一千美金。我們請老伯略表心意即可,他執意不從。老伯以助人為樂,為災區和有困難的人們捐獻過無數次善款。

他開完刀出院後,我和女理髮師去探望他。他顯得清瘦疲弱,神態卻像從前一樣溫厚沉靜。他笑吟吟地對女理髮師說:“等病好了,我來為你打工。”

他太太說:“感謝大家雪中送炭,今後我們每賺一百元,會存下一元錢捐給有需要的人。”

我們為他們的樂觀和通達喝彩,我們一起為他祈福,但願他今天休息過了,明天擁有一臉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