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旅途隨筆節選2篇

巴金是我國有名的作者。《旅途隨筆》是巴金的作品之一,以彩色照片或插圖形式,重新解讀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作品,來展示作品時代背景、地域文化、風土人情等,並圖解文中難點。意在跨越時間的溝壑,領略經典著作的魅力,為21世紀的青年學生引領門徑。 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巴金的旅途隨筆節選2篇,希望大家喜歡。

巴金的旅途隨筆節選(一):

這些時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裡。

有一天我們吃過晚飯,雨已經住了,天空漸慚地開朗起來。傍晚的空氣很涼爽。方提議

到公園去。

“洋車!洋車!公園後門!”我們站在街口高聲叫道。

一群車夫拖著車子跑過來,把我們包圍著。

我們匆匆跳上兩部洋車,讓車夫拉起走了。

我在車上坐定了,用安閒的眼光看車夫。我不覺吃了一驚。在我的眼前晃動著一個瘦小

的背影。我的眼睛沒有錯。拉車的是一個小孩,我估計他的年紀還不到十四。

“小孩兒,你今年多少歲?”我問道。

“十五歲!”他很勇敢、很驕傲地回答,仿佛十五歲就達到成人的年齡了。他拉起車子

向前飛跑。他全身都是勁。

“你拉車多久了?”我繼續問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舊驕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錢?”

“還了車租剩得下二十吊錢!”

我知道二十吊錢就是四角錢。

“二十吊錢,一個小孩兒,真不易!”拉著方的車子的中年車夫在旁邊發出讚嘆了。

“二十吊錢,你一家人夠用?你家裡有些什麼人?”方聽見小孩的答話,也感到興趣

了,便這樣地問了一句。

這一次小孩卻不作聲了,仿佛沒有聽見方的話似的。他為什麼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別

的緣故,也許他不願意別人提這些事情,也許他沒有父親,也許連母親也沒有。

“你父親有嗎?”方並不介意,繼續發問道。

“沒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親呢?”

“沒有!”他短短地回答,聲音似乎很堅決,然而跟先前的顯然不同了。聲音里漏出了

一點痛苦來。我想他說的不一定是真話。

“我有個妹子,”他好像實在忍不住了,不等我們問他,就自己說出來;“他把我妹子

賣掉了。”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這個“他”字指的是什麼人。我知道這個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

慘。我說:“那么你父親還在──”

小孩不管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趕走了,妹子賣掉了,他一個

人跑了。”

這四句短短的話說出了一個家庭的慘劇。在一個人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這也

是夠厲害的了。

“有這么狠的父親!”中年車夫慨嘆地說了。“你現在住在哪兒?”他一面拉車,一面

和小孩談起話來。他時時安慰小孩說:“你慢慢兒拉,省點兒力氣,先生們不怪你。”

“我就住在車廠裡面。一天花個一百子兒。剩下的存起來……做衣服。”

“一百子兒”是兩角錢,他每天還可以存兩角。

“這小孩兒真不易,還知道存錢做衣服。”中年車夫帶著讚嘆的調子對我們說。以後他

又問小孩:“你父親來看過你嗎?”

“沒有,他不敢來!”小孩堅決地回答。雖是短短的幾個字,裡面含的怨氣卻很重。

我們找不出話來了。對於這樣的問題我還沒有仔細思索過。在我知道了他的慘病的遭遇

以後,我究竟應該拿什麼話勸他呢?

中年車夫卻跟我們不同。他不加思索,就對小孩發表他的道德的見解:

“小孩兒,聽我說。你現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的天倫。他來看你,你也該拿點錢給他

用。”

“我不給!我碰著他就要揍死他!”小孩毫不遲疑地答道,語氣非常強硬。我想不到一

個小孩的仇恨會是這樣地深!他那聲音,他那態度……他的憤怒仿佛傳染到我的心上來了。

我開始恨起他的父親來。

中年車夫碰了一個釘子,也就不再開口了。兩部車子在北長街的馬路上滾著。

我看不見那個小孩的臉,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從他剛才的話里,我知道對於他另

外有一個世界存在。沒有家,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趕他。然而他能夠

倔強!他能夠恨!他能夠用自己的兩隻手舉起生活的擔子,不害伯,不悲哀。他能夠做別的

生在富裕的環境裡的小孩所不能夠做的事情,而且有著他們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畢竟是一個洪爐。它能夠鍛鍊出這樣倔強的孩子來。甚至人世間最慘痛的遭遇也打

不倒他。

就在這個時候,車子到了公園的後門。我們下了車,付了車錢。我借著燈光看小孩的

臉。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張平凡的臉,圓圓的,沒有一點特徵。但是當我的眼光無

意地觸到他的眼光時,我就大大地吃驚了。這個世界裡存在著的一切,在他的眼裡都是不存

在的。在那一對眼睛裡,我找不到承認任何權威的表示。我從沒有見過這么驕傲、這么倔

強、這么堅定的眼光。

我們買了票走進公園,我還回過頭去看小孩,他正拉著一個新的乘客昂起頭跑開了。

1934年6月在北京

巴金的旅途隨筆節選((二):

再談《望鄉》

曹禺最近來上海,閒談起來,他告訴我,不久前他接待過幾位日本影劇界的朋友,他們談了一些關於《望鄉》的事情。據說《望鄉》給送來中國之前曾由影片導演剪去一部分,為了使這影片較容易為中國觀眾接受。我們最初就是根據這個拷貝放映的。過了日本電影周之後,主管部門又接受一部分觀眾的意見剪掉了一些鏡頭。

曹禺還聽說,這部影片有些鏡頭是在南洋拍攝的,在拍攝的時候,導演、演員、工作人員都吃了苦頭,這說明影片的全體工作人員都非常嚴肅認真;還有扮演阿琦婆的演員,為了使她的手顯得又粗又老,她用麻繩捆自己的手腕,至於怎樣捆法我聽過就忘記了,現在也說不清楚,不過因此她扮演得更逼真,但後來也因此得病促成自己的死亡。這是為了什麼?我不能明確地回答,因為我不知道她的情況,我想這可能是忠於她的工作,忠於她的藝術吧。我看影片中那位三穀圭子也就是這樣。田中絹代女士已經逝世了,可是阿琦婆的形象非常鮮明地印在我的腦子裡。栗原小卷女士扮演的三谷也一直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這樣想:像三谷這樣“深入生活”和描寫的對象實行“三同”的做法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她不講一句漂亮的話,她用樸實的言行打動對方的心。

本來她和阿琦婆之間有不小的距離,可是她很快地就克服了困難,使得距離逐漸地縮短,她真正做到和阿琦婆同呼吸,真正愛上了她的主人公。她做得那樣自然,那樣平凡,她交出了自己的心,因此也得到了別人的心。她最初只是為了寫文章反映南洋姐的生活,可是在“深入生活”這一段時間裡她的思想感情也發生了變化,她的心也給阿琦婆吸引住了,她們分手的時候那種依依不捨的留戀,那樣出自肺腑的哀哭,多么令人感動!最後她甚至遠渡重洋探尋受難者的遺蹟,為那般不幸的女同胞慘痛的遭遇提出控訴,這可能又是她當初料想不到的了。這也是一條寫作的道路啊。

看完《望鄉》以後,我一直不能忘記它,同別人談起來,我總是說:多好的影片,多好的人!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