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搬家。城市最外圍的一個小區。儘管仍是鋼筋混泥土的森林,但樓下有花圃、池塘;小區外,還有未遷完的村舍農田。
入住的第一夜。
陡然地遠離了市中心的車水馬龍,這裡的夜,竟是如此的安靜,有蟋蟀的鳴叫從窗外躍了進來。
有多少年沒聽到過這小蟲兒的鳴唱了?唔,兒時,大雜院。今夜,這熟悉的歌聲就在窗外,悉悉嗦嗦,唱得夜越發地清幽靜謐。
仿佛回去了那個大院子。
三進的院落。據說曾是某軍閥的私家大院。一重門,二重門,三重門;小天井,大天井,內天井;門房、下人房、少爺房、小姐房、老爺夫人房、堂屋、會客廳……解放後,被政府徵收了,安置了我外婆那一代銀行職工,里里外外,9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40餘口人。後來,還有了我們。
睡眼惺忪的清晨,院裡最年長的爺爺舒展著腿腳,站在大天井邊上吼一嗓子:“起來了哈~”一會兒,就聽得各家各戶房門的開啟,“李三、李五!搞快起來咯!”---是李姑婆在催娃兒;“邱孃孃,昨晚上你咳得好兇喔,怕又該揀點中藥吃下了。”---是舅舅在向隔壁邱婆婆問早安;“何五,又在卷你那幾根妹妹頭,看嘛,冒煙咯,燙糊咯~~”---是滿嘴牙膏泡沫的胡二叔在逗正烤熱了火鉗卷劉海的何五孃;“李二倌兒,邊走邊吃嘛,一會兒你老漢好捶你!”是李二姐買起油條路上偷吃被她老媽碰上了…..靜了一夜的大雜院蒸騰起了鮮活的生活氣息。
到下班、放學的時候了。清靜了半天的院子間或地有了聲響。我瘋跑著回來,家裡大人還沒到家。“哐”地推門。門開的縫剛好容得下一隻手伸進去,鑰匙,就在門邊洗臉架上臉盆的背後。其實院裡每家的鑰匙在哪裡,互相都知道:胡家的在窗台那盆花的背後;李家的在掛在牆上的碗櫃裡頭;何家的在門口那個米壇壇頭;劉家的在大磨子的眼眼頭……卻從來沒誰去開過別人家的門,也從來沒哪家失竊過。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的飯熟菜香縈繞交織著,鍋碗瓢盆叮噹混響著。除了家裡的老人很講禮數地坐在桌子邊吃飯外,大大小小、叔叔孃孃、哥哥姐姐和我們,都是夾了菜端了碗跑到門外去。於是天井邊上就站了、蹲了、坐了一圈,更有胡二叔、李大哥之流調皮的,端個碗東穿一下,西站一下,這個碗頭拈點,那個碗頭嘗下,還要逗起鬧:“吔,何媽媽,你把鹽罐罐打倒了哇!”“李四哥,又吃肉咯嗦!二盤我到你家搭夥哈!”“滿妹,分一半給我。你都弄胖了,還吃弄多!”
晚飯後,是全院子最熱鬧的時光。尤其在夏日晴好的傍晚,帶著濕氣的大天井邊上是最好的乘涼納涼的地方。長輩們也出來了,搖著蒲扇,聊著單位工作、家長里短;年輕的一代有的在灶台邊洗碗刷鍋、有的端了大腳盆出來坐在天井裡洗衣服被罩、有的站在天井裡和了煤渣做煤球或是吭吭哧哧地在劈升火的柴塊,嘴上不空著,各種閒聊調侃;小孩子們躥上跑下,躲貓貓、瞎子摸魚、打土地跪、黃包二兩(四川小孩從前的遊戲)各種遊戲……舅舅常常會給我三、兩毛錢,讓我用家裡印著“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大搪瓷缸缸去端幾塊冰糕回來。飛跑著出去,很容易就碰到了斜跨著冰糕箱箱沿街叫賣的孃孃:“冰糕~冰糕~,牛奶冰糕~白糖冰糕~”牛奶冰糕5分一塊,白糖冰糕2分一塊。想吃牛奶冰糕必須先徵得大人的同意才行,而白糖冰糕是可以隨意一點的。買好了路上也不敢偷吃,更怕化了,滿頭大汗地又飛奔回去,交到舅舅手頭,眼巴巴地等著分配。分到最後,舅舅總是會說:“哎呀,今天我咋個肚皮有點痛唉?算了算了,麼倌兒你揀個相因,幫我吃了嘛。”舔著那冰沁冰沁甜咪甜咪的冰糕,我心頭那個歡喜喔,巴不得舅舅天天肚皮不舒服……
天黑盡了。各家人陸陸續續地回了屋。間或會晃到有光亮一閃一閃的,那是有誰點了自製的煤油燈上內天井裡頭的廁所或是洗澡間去。
蟋蟀一聲兩聲的開始唱起來。夜逐漸深了。
夏天的月光穿過天井撒進來,映得那長滿了青苔的花台、井檐、各家的潲水缸都隱隱約約地泛著光;空氣中飄散著曇花、胭脂花、指甲花裹挾著青苔、青石板、老木頭混合的水潤、潮濕的味道。有晚歸的哪個孃孃叔叔,呯呯地啪門,嘴裡還喊著:李五妹,開個門哎!然後就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門閂取下大門拉開的吱嘎聲、前者道謝後者調笑的低語聲……一會兒又復於安靜,蟋蟀的歌唱又高亢起來。
我躺在涼板床上。聽著聽著,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