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父親在我心中高大如山,寬廣如海。我對父親充滿深深的敬意,為此也感到十分地自豪。子欲養而親不待,父親辭世二十餘載,不能在父親面前盡一份女兒應盡的孝心,卻又是充滿愧疚的。飄泊異鄉的我,聽耳旁響起家鄉的曲子,思鄉之情綿綿地散在了窗外……

一、

父親出生在上個世紀30年代,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那時,爺爺在外跑些小生意,也能掙點錢,家裡的生話能過的去。爺爺是個剛直的漢子,樂意幫助別人,深得大家的尊重,所以在我們那個楊家村是能說得上話的人。爺爺處事為人拿得起放的下,也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是一個豁達之人。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爺爺出事了。爺爺在一次外出做生意的途中遇到了土匪。財被劫,爺爺也被土匪用土槍奪去了生命。奶奶悲慟萬分,領著十三歲的大伯,十歲的父親和五歲的叔叔艱難度日。爺爺生前做生意那些余錢,但很快就用光了。奶奶帶著孩子們艱難地生活著,世俗的族人們也漸漸地離他們而去。爺爺在世時的那些親戚們畢恭畢敬,唯唯諾諾。爺爺一離去,一個個面孔突然顯得格外的陌生。孩子們整日餓得哭,奶奶終日以淚洗面。三年後共產黨的隊伍來了,大伯毅然投軍去了前線。風雨飄搖的年代裡,大伯失蹤了近二十年。當大伯突然出現在親人面前,真是又驚又喜,百感交集,大伯有幸從槍林彈雨中闖了過來。以後,大伯又隨著解放大軍開進新疆,留在了呼圖壁縣。憑著勇猛和智慧戰功煊赫當上了營長。解放後還在呼圖壁做了一縣之長。這是我們家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

四八年的夏季,幾場大雨後淮河水泛濫成災,雖沒三一年的水大,但也是莊稼被淹沒。老百姓顆粒無收,又正逢國共兩黨在徐蚌開戰,我們這個村子隱約能聽得到遠處的炮聲。鄉鄰們都四處避難,有親的投親,有友的奔友。未成年的父親領著奶奶,帶著叔叔跟著逃難的隊伍一路奔向東南。父親挑著簡單的行李乾糧,叔叔扶著眼睛快瞎了的奶奶。

奶奶的眼睛是哭瞎的,同時也牽掛著大伯的安危。奶奶整日心頭鬱結,夜夜掉淚,日子一久視力逐漸下降,最後只能看到眼前的一點點微光,腳下的路都瞧不真切。因為要趕路,奶奶又走得慢,叔叔又年幼,父親只有先把行李挑到前面一段路放下,然後回來再接奶奶。父親用那尚未強壯的脊背,背起小腳的奶奶,沒走幾步便氣喘吁吁。奶奶要下來,父親不依,咬著牙撐著走著。叔叔把奶奶的身體向上托著,以減輕奶奶壓在父親身上的重量,一步步挨到行李處,父親再放下奶奶又去挑著行李往前走。就這樣一程挑,一程背,餐風宿露。走了近一個星期,才到了一百里外的做藥材生意的姨奶奶家。

姨奶奶看著才十四歲的父親,眼淚掉了下來,撫著父親的頭疼惜的說:“窮苦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啊,你父親不在了,你大哥又參了軍,生死又未卜,你就是家裡的頂樑柱啊。”

父親聽了挺直了胸膛,堅定的說:“姨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弟弟和娘的!”

14歲的父親,已經挑起了家庭的重擔。

二、

在那個饑荒年代,沒有幾家是富裕的,能收留幾張嘴吃飯不容易。姨爺爺是看病又賣藥,平時是需要人手的,姨奶奶生了四個閨女,也做不了什麼。這樣一來,父親與叔叔剛好能幫上點忙。

冬天是寒冷的,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嘶吼著、狂舞著,捲起落葉沙塵瘋狂地扑打著人們關閉的並不嚴實的窗子,風從牆縫裡,門縫裡一切可通過的縫隙掠走土坯房裡的溫度。在皖北地區是沒坑的,由於地處平原也沒柴可燒,冬天人們取暖的只有靠自身的溫度。凌晨被窩還沒暖,父親又哆嗦著身子起了床。父親把藥鋪的門早早的打開,然後把里外收拾乾淨,再把需晾曬的藥材搬到後院的木架上見曬陽光。父親又是碾藥,搬藥,送藥。天雖冷,可父親常忙的渾身冒汗。叔叔年幼做些清掃的雜事,奶奶也不閒著,摸索著幫著姨奶奶摘點菜,剝點花生,褪點玉米粒什麼的。有時還幫著姨奶奶挖地種點小菜。姨爺爺見父親勤快又能幹,很是喜歡,平時看病時也讓父親多留意些,有意讓父親學點。

冬去春來又一年,終於解放了。

奶奶高興的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孩他爺(爺,方言即爹的意思),你看到了嗎?老天開眼了,天下太平了。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窮人可以揚眉吐氣了。父親要帶著奶奶與叔叔回楊家村!

姨爺爺有意收父親為嗣子,雖是執意挽留,父親終是歸鄉之心心切。姨奶奶無奈且又難捨,牽來一頭毛驢給奶奶做腳力,又給了些盤纏以待回家置辦些日用農具。兩家人終是灑淚分別。

抱著對生活的希望。父親帶著一家人,辭別姨奶奶一家,踏上了歸鄉之路……

三、

我們縣地處淮河流域中段。自古淮水難治理,從大禹治水一直到現今,代代人都在為淮河的防洪,通航,澆灌而努力。一九五一年毛澤東主席來淮視察探望災民時,一位工作人員拿出一張照片給毛澤東主席看:照片上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騎在一棵樹的樹杈上,在離她不遠的下方有一條毒蛇正貪婪的望著小姑娘。小姑娘望著腳下的洪水和毒蛇,面部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照片給毛主席很大衝擊,於是提筆題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一九五四年淮河再發大水,鳳台縣禹山壩和五河縣毛灘決口,淮河兩岸的民眾無處躲避。四周無山皆平原,只有攀樹登屋,呼號求救,哭聲震野,聞者揪心。那時的父親正在家吃午飯,就聽的由遠而近的洪水如萬馬奔騰而來,父親還沒反應過來,吃飯的桌子便飄了起來。父親忙把奶奶扶上院角那棵歪脖子棗樹上,又趟水找了些木塊之類的東西用麻繩幫牢,做了個簡單木伐。然後把奶奶抱放在上面,再拿些緊要的物件,拉著木伐,把奶奶安置在高處的安全地帶。而後又和村裡的勞壯村民幫著轉移民眾。後來父親曾回憶說:“那時的水都到了脖子深,百年不遇的水災啊!”

五四年的那場大水更加堅定了國家對治理淮水的決心。經過多年的勘察與測量,國務院治淮規劃小組決定開挖茨淮新河,全民積極回響,一齊上陣。我的家鄉正處茨淮新河開挖段的東中部,那時是一個大隊一個連,公社是營,縣裡是指揮所。我家那時成分好,又是軍屬家庭,父親與叔叔都入了黨。父親又是隊里的隊長,他一馬當先吆喝著健壯社員們扛著鍬,提著筐,背著簍,推著獨輪車,拉著架子車,還有生產隊用來拉糧食的大車,組成挖河的民兵隊伍。大家在工地,雖吃的是摻了糠的玉米饃饃,喝的是可以照出人影的青菜湯,但所有人都是幹勁十足。因為大家都有一個心愿:一定要把河挖好,不能讓大水再禍害自己的家園了。父親肩上搭著塊棉粗布權當毛巾來用。腰裡繫著一條紅腰帶,那是母親在臨行前用她結婚時陪嫁來的紅布縫製出來的,母親以此來鼓勵父親為黨多做些事情。父親那時有使不完的勁,一邊吆喝著社員們加油乾,一邊光著脊樑端鍬上土。大冷的天,身上還冒著汗。整個工地上是熱火朝天,彩旗招展。拉車的用麻繩綁著鞋,累趴下爬起來再拉。鏟土的手上磨出血泡,血泡一破那個疼啊,別提了。很多次父親是手上纏著布條拉運,父親常說:“隊長就要起帶頭作用啊!”父親不知穿壞了多少雙母親做的布鞋,鞋子供不上了父親就自己用草編的草鞋來應急。我們家離茨淮新河的工地不到四公里,母親要在家照看孩子和奶奶,根本沒時間去探望父親。大家也一樣,很少有家裡人(即妻子稱家裡人)去看當家的(丈夫稱外頭人或當家的)。因為工地上都是清一色的男子,除了繁重的勞作沒別的娛樂。有時看到穿花衣服的女子,便是一陣歡呼聲。吹口哨的,大聲喊的,這時女子羞望地跑開了。男人們望著遠去的女子背影留下了一片爽朗的笑聲……

父親是很少回來的,因他是隊長不能因私徇公。一次,奶奶與大哥都病了。寒冬臘月,母親一個人抱著發著高燒的大哥,摸索著走了幾里的夜路去別村找大夫,父親知道也沒回來。這事堪比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啊!每當母親說起這件事,父親總是憨憨地笑著說:“這不都過來了嗎……”

一九七四年,芡淮河開挖工程基本完工,奮戰了一千多個日夜的父親和村民終於回來了。芡淮新河在之後的多年裡逐漸完善,通航,灌溉,泄洪工程初具規模,對防洪排澇起了很大的作用。清清芡淮新河裡流淌著父輩們的汗水,其中也有父親的付出!

四、

六七十年代,糧食是最緊缺的,通常收的不夠吃,還要上交國家支援國家建設。社會主義年代,大家一起勞動,同甘共苦,貧富均勻,糧食也是放在隊里集體保管。分糧發放糧得經隊長同意,然後會計記錄,再到倉庫保管員那裡發放。父親是一位恪守職責的隊長,平時隊里的民眾想討好父親並希望能撈點糧食回家補給補給,父親是一概回絕。在父親的眼裡糧食是大家的不能私自散發。有時也有些民眾瞞著父親,私自往家拿點糧食。父親想想大家也確實有困難的,也就爭一隻眼閉一眼,然而父親從沒私拿過一粒糧食回家。儘管哥哥姐姐在家餓的直哭,母親餓的頭暈眼花,能指望父親帶點回來。每當看到父親都是兩手空空的回家,母親也是無奈,心想:“誰叫咱家是幹部是黨員呢!”沒辦法,母親背著襁褓中的哥哥到地里找野菜,尋茅草根兒,揀冬季收成後的紅薯地里留下的紅薯須兒。要是能揀到紅薯須兒那真是萬幸的。為這事一直到現在,哥姐也偶爾會說起父親對黨和國家的忠心,我是受益頗深。確實如此,父親不會“轉通”。那時誰不往家裡拿糧食呀,為啥?餓唄!拿來的糧食關起門來吃,吃後把柴火撲滅,嘴巴擦乾淨,誰知道呢?然而,父親是掌管糧食大權的黨幹部,卻看著妻兒老小在家張嘴挨著餓。在那個填不飽肚子的年代,糧食比黃金都金貴啊!我的父親真正是一個清官,一個掌管口糧的清官。

由於家境貧寒,叔叔與父親都到了娶妻的年歲。父親讓叔叔先娶媳婦,自己卻到了三十多歲才娶了我的母親。等到母親有了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姐時,叔叔家的孩子已有十歲多了,我與我大堂姐的孩子年齡是一般大的。妯娌關係不和,母親與嬸嬸時有矛盾,經常吵架。強勢的嬸嬸常帶著堂姐姐過來鬧騰。母親身單力也薄,常挨嬸嬸的打。父親總是好言相勸,臉上還時常被嬸嬸指甲撓過一道道的血口子,衣服也被兩個堂姐撕破了。然而父親卻不以為然,處處讓著嬸嬸。我想我的父親有一顆寬宏的心。

八十年代末,叔叔突然重病在縣城住院。父親去了又坐著拖拉機回來了,車上躺著死去的叔叔。父親哭腫了雙眼。雖然妯娌之間平時打打鬧鬧,但血濃於水。叔叔是村書記,有很多人去醫院看他。村里管事的,鄉里的書記都去了。父親是走在這些人的後面。生命垂危的叔叔眼光越過所有的人,留戀地看著父親。叔叔示意父親坐在病床邊,用力抬起頭,嘴唇抖動著,手伸出。父親忙抓住叔叔的手,把耳貼近叔叔的唇邊。叔叔此時微弱地說:“老二,我走後你要照顧好傳英娘她們幾個,孩子都,都還小,你多費心了……”話說完,叔叔便離去了。爺爺去世早,沒父親的孩子受人欺負,叔叔是經歷過的。從此,本來形同路人的兩家又和好如初了,我也可以和長我兩歲的堂姐玩了。只要嬸嬸家有什麼事,父親第一時間到。農活自家的不做,先去把嬸嬸家的活給做了。父親一直盡著做兄長伯伯的職責……

五、

去年的二月,我從遙遠的異鄉回來。從縣城乘班車到了我們村的集市下車,我買了些祭祀品。一個人,一路的空曠,空蕩蕩的一顆惆悵的心。眼前,舊時村莊不見了,被一眼千里的曠野所替代。路雖還是那條路,卻看不到當年的情景。壓抑的一顆心在尋覓:哪兒是我的家,哪裡是孩時戲水玩耍的池塘?我有幾年沒回來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村子沒了,樹也沒了,路也不認得了,我仿佛變成了陌路人。二月的風還是寒的,我在風中尋找著父親……

前方一片麥田兒,細長的麥苗兒在寒風下搖曳著,褐色的土地淹沒了那點點心目中的綠色。啊,找到了,那是自家的責任田,在田地的一角,一堆很小的土堆兒。我找到我的父親。父親就安眠在這裡。我跪在父親的墳前,淚如雨下……

二十年前父親因腦溢血突然離去,這對於我們家來說打擊太大了,簡直是天都要蹋了下來。年幼的我不明白死的含意。我似乎感覺父親沒有死,就像去了遠門還會回來。也好像是父親睡了,相信父親會在某一天的早晨醒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幼稚的念想終是無期,總不見我父親回來。於是,痛就越來越深,思念也越來越濃。

我只有一張父親身份證上的相片,我輕輕地剪了下來,收藏好。每每想及父親便拿出來看看。看著看著,父親的身影在眼前逐漸放大,出現了一幅幅真真切切的畫面:父親扛著鋤頭回家,我搬來小凳子,父親把我抱在懷裡,鬧著,笑著……

兄妹病了,父親曾學了些醫術,自己去采些草藥煎熬。我們都嫌苦不願喝,父親便拿出小糖哄著:“不苦,不苦,我喝給你們看。”……

點燃紙錢,爆竹響起,濃濃的思念化作墳前我的淚滴:“爺啊(父親),您在那邊過得好嗎?女兒來看您來了……”

父親雖走了很多年,但父親的音容笑貌依舊在眼前縈繞。父親的坎坷經歷一直激勵著我不畏艱難困苦,積極向上。父親用事實教育了我們,催我們上進,使我學會了感恩,學會了包容,學會了許多做人的道理……

父親,你永遠是女兒心中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