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的新同學來自幾所知名的學校,男生仍然寥寥無幾,僧多粥少的局面絲毫沒有緩解。所幸,老師們開列的書單,長得驚人,更有許多聽也沒聽過的,空閒的時間少得可憐,無人顧及風花雪月那些事兒。
大一上學期,忙碌、茫然地悶頭讀書,像無知覺的海綿,只知道汲取。跟普師相比,明確的專業要求使小米的心頭有了沉甸甸的緊迫感。豪華的老師陣容,讓她興奮。每節課,小米都是仰望太陽的向日葵。
陸老師,瘦小精幹,走路雄赳赳、氣昂昂,目不斜視,只敢私下裡稱他“驕傲的公雞”。聽說陸老師原來的專業是外國文學,因為教學需要,半路改教了古代文學。講蘇東坡的《江城子》,他可以不帶一點打嗝的背誦葉嘉瑩的原話,同時筆走龍蛇,寫下大段文言,除了敬佩,還有什麼呢?羞恥!然後知恥後勇,被他大加推崇的《隨園詩話》讀得痛苦萬分,也硬著頭皮啃完。
敬愛的何老師,課堂上評點現代文學作家作品,意氣風發,揮斥方遒,下了課,卻倚靠在講台上,汗水淋淋。他的身體並不太好,只不肯落下一節課,說能專心讀點兒書的時間並不長,得趁在校建立起審美價值觀。他並不當小米們是學生,更多的時候,兄長般平易近人。周末時,會邀請同學們到他家。
何老師的家就在校園的西北角,不大的房間裡,滿是書,從地板直到天花板。他扒拉幾下,騰出些空地兒,招呼大家坐下,再隨手拿幾本書,一一考問讀過沒有,談談感想,愉快又煎熬的時光。一旁,鼠年出生喚作“能能”的何老師的小姑娘,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爬過馬爾克斯,又踩過卡夫卡。那時那景,烙印在多少人的記憶中,變成了幸福生活的標準模樣!
最奇葩的政治課由陸主任任教,大家期待又擔憂。陸主任,名“玉賢”,擅長根據八字推演人的命運軌跡。年輕氣盛的小米們不耐煩聽他從政治一下扯到命理,即使政治也無趣得緊。
他講《易經》,在黑板上畫下滿滿的爻卦符號,再排序組合,從中窺見神奇的人生軌跡。小米聽著看著,荒謬感和虛無感交雜在一起。同宿舍的阿律崇拜陸主任,常孜孜不倦詢問,於是政治課就變成了他們倆的對話。
後來,阿姚迷上了推算,整天神秘兮兮拉著室友檢驗、練習卜算。
她盤腿坐在上鋪,手裡一副塔羅牌一會兒捻成扇狀,一會兒合攏收起。鼻樑上架著的眼鏡兒滑落下來,看人時,視線從眼鏡上方射過來,被看的,寒毛四起。她曾經拉著小米的手,細細查看,很嚴肅地告知:前世,我一定是個女巫,所以請相信我算得很準的。她說小米情路單純,雖然有桃花運,但是性情冷淡,桃花都被嚇跑了。一生中會有兩個兒子,生活無憂。
阿姚戀上易經,無心看書寫作,整夜窩在床上,用一盞小手電照著借來的豎排版古書,研究命運。她的道具總是牌,抽三張,隨便排開,是什麼;先抽哪一張,代表什麼,順序很講究。小米不信,可心裡也被說得毛毛的。再看向上方,那一團白光籠罩下的人影時,不禁帶了些審視。
外國文學課上,程老師推薦同學們去看《鐵達尼號》,回來要開影片討論會。開玩笑似的,要大家準備好充足的紙巾,男孩子們提供好寬闊的肩膀。
果然,影院裡一片哭聲,個個淚眼朦朧,紅腫著眼回到宿舍,仍唏噓不已。後來討論會說了些什麼,小米記不真切了。只覺得,班裡的氣氛忽然奇怪了起來。就像春天來時,到處氤氳的關於生長的曖昧。
隔壁理科班的男生多,女生少,走廊上忽然就熱鬧起來。吹笛子的,彈吉他的,唱歌的。小米才知道,其實都是同一個人,號稱 “音樂王子”。一到傍晚,他就抱著把吉他,自彈自唱《情書》,頗有校園民謠的味道。過往的女生慢下腳步打量,會遭遇他的詢問:想學嗎?
小米班上的女生們矜持自律,最多周六躲在宿舍吊著手電筒,熬夜打80分,沒人去觸碰戀愛這根高壓線。也有閒言碎語的傳來,小花園裡的情侶疑似誰和誰,夜深人靜時回宿舍翻牆而過,差點被舍監抓到,在大家耳朵邊刮過隨即就消散了。
5月了,實習季來臨,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各所學校的畢業生招聘會隔三差五會有一出,磨課、說課,準備推薦材料,還有服裝的重新配置,女孩子們對置裝的興趣永遠大過考試,裊裊娜娜,衣香鬢影,沖淡了緊張不安的氣氛。
6月,已有一部分定下畢業去向,忙的更忙了,閒的就閒下來。廣玉蘭濃密的枝葉上,已經捧出一朵朵皎潔的花兒。小米遇上正談著吉它的“王子”,他已簽去三附,旁邊低年級的學妹,眼中流露出的崇拜是熾烈的陽光。
小米站在樹下,仰望玉蘭噴吐幽香,這香纏繞她整整五年,她的呼吸、她的思想、她的夢裡,都是揮之不去的味道。青春這首詩浸在這樣的香氣里,叫她分外欣慰、心安。接下來的歲月是什麼?一部小說?還是一齣戲劇?小米眯起眼睛,透過婆娑的樹影,看向清澈的天空,微微笑起來。
畢業前夜,教室里燈火通明,大家徹夜未眠。起初,談笑說起以後的打算,壯志凌雲見於言表。漸漸,三三兩兩圍坐,埋頭在畢業冊上揮筆疾書。神情肅穆起來,離別的愁緒蔓延開來,有人小聲抽泣,聽不清的呢喃話語,都一個勁兒地點著頭。老師們依次在每本紀念冊上,寫下激勵的話語,一片殷切之心。再遞過來時,定定地注視著每個人,依依不捨的眼神像一張密密的網。
哭聲漸起,老師們的眼圈兒也紅了,這一別就是經年了。小米抑制不住心底翻騰的情緒,快步走出教室,止不住地嗚咽。敏無聲擁住她,輕拍著肩膀。良久,嘆口氣:沒想到,今晚你哭得最傷心,為什麼?
哪有許多明確的為什麼?馬爾克斯說: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麼,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
那些深夜裡,莫名想放聲痛哭,卻又咬緊牙關的日子,那些悲傷的情緒海水一樣,沒過頭頂,知道不可挽回,不可轉彎的人生列車向著遙遠的未來,轟隆隆駛去,被裹挾著向前。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小米清晰地看到,它在每一個路口,其實都有短暫的停頓,等待她修正方向。那一隻巨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誰知道,選擇過後的,是對還是錯?還是無論怎么努力,未來早就注定,一切只是無謂掙扎?可不可以不掙扎,就這樣這樣束手待斃,聽天由命?怎么甘心!心底深處,激烈翻滾的洪流,它迫使心臟劇烈跳動,渾身熱血止不住地沸騰,叫囂著遵循內心的渴望,向前,向前。
教室里,《祝你平安》的歌聲低低響起。天亮了,離別開始。
宿舍樓梯口,阿美拖著行李往下,小米往上。無聲擁抱,互道珍重,離去。
離去,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