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

汽車繞過芭蕉,在寂靜的曠野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夕陽緩緩而落,向晚的微風攜著落日的餘暉在窗玻璃上輕輕一晃,留下一幅綽約如詩的畫面——竹影。

是的,這就是竹影,總在你不經意間猝然而至,在你平靜的心湖漾起莫名其妙的漣漪。

嶺南的溫潤給竹留下了自由生長的空間,竹散漫無拘地立在路邊,在都市人乜斜的目光中扶風弄月,瀟灑自如。一襲青衫把生命的詩意從從容容地揮灑在清瘦的竹竿上,數莖竹枝將荒野的寂寥與秋夜的清寒大大落落地打掃乾淨,只留下一份孤傲,幾絲散逸,連同鄭燮的清高與王維的散淡,濃縮成亘古不變的高雅,幻化出不慕不爭、不諂不媚、不拗不激的君子意象。

房前屋後竹影綽綽,這是歷代文人面對自然的自我言說;溪邊路旁竹影婆娑,這是行吟詩人對話荒原的生命情歌;山間嶺上竹影灑脫,這是生命尊嚴遠離世俗的悠然淡泊。從春雷一聲的驚醒到臨窗待月的嫻靜,從瀟瀟風雨的逍遙到氣蓋冰霜的堅勁,竹生不避貧壤,死不染俗塵,在散淡的隨意中漸漸凝聚生命的尊嚴與力量。即使翻越貧瘠的山崗,穿過風雨與冰霜,那搖曳的翠綠與飄逸的白雪融為一體,綿延至“萬花紛謝一時稀”的寒冬,也依然鬱鬱蔥蔥,蓬蓬勃勃,只待清風一拂,仍然在冰冷的單調中昂起自信的頭顱。

竹葉搖搖,鳳尾森森,這至柔至剛的竹啊,是牧童牛背上悠然飄起的一聲柳笛,是劍客眉宇間若隱若現的一絲冷峻。無論你在哪裡,竹的意向總是如影隨形,像柔情似水的女子倚窗而立,如義結金蘭的友人踏雪而來。每一株竹都會在你心中倒映別樣的幻影。范成大的竹是一份不離不棄的等待:“船尾竹林遮縣市,故人猶自立沙頭”;蘇東坡的竹是一種醉心自然的愜意:“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曖鴨先知”;黃庭堅的竹是生命孕育的一聲驚喜:“竹筍才生黃犢角,蕨芽初長小兒拳”;鄭板橋的竹是辭官歸去的一身灑脫:“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釣竿”。徜徉在茫茫無際的詩苑詞林,我們總會與幽幽竹影不期而遇,猶如翩然漫步的文雅書生邂逅在水一方的窈窕淑女。

走進竹林吧,你能聽到瀟瀟竹葉與風講述的浪漫故事。

西周末年,衛國的武和擔任過周平王的卿士,耄耋之年依然謹慎從政,廉潔奉公,心懷博愛,受人尊敬,人們做詩相頌:“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詩經。 淇奧》)從那時起,竹子便有了清廉高潔的意蘊。吟喔此句,仿佛看見淇水岸邊竹葉颯爽的景象。

魏晉時期腥風四起,嵇康、阮籍等“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簡淡的竹林之下,曲水流觴之中,那些精神放逸的“狂人”以竹為友,卮酒為朋,或吟詩作賦,或彈琴長嘯。王羲之的《蘭亭序》映著清泠的竹影,飄逸出沉醉千年的墨香酒香;嵇康的《廣陵散》和著綿長的嘯聲,震盪起綿延百代的自由之聲。“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沉鬱的琴聲與竹葉的悲鳴,混合著狂狷名士的幾行清淚,默然流淌。

真正留心竹的文化意蘊是因為讀了豐子愷先生的《竹影》:“月亮漸漸升高了,竹影漸漸與地上描著的木炭線相分離,現出參差不齊的樣子來,好像脫了版的印刷。”那時,月色正好,竹影像散淡的雲在如紗似霧的月光中彌散,蟋蟀的鳴聲斷斷續續,溫潤、祥和、寧靜的詩情觸手可及。我便站在竹與月的意境中,輕輕吟喔鄭板橋的詩句“一節復一節,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

夕陽漸漸西沉,將竹的影子斜斜地拉長,投射在清澈的溪水裡,一漾一漾的。

就這樣沉醉,在竹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