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美的遊記作文:藏地十日行

六年前去華山時,取道一條險路蒼龍嶺。蒼龍嶺在救苦台南、五雲峰下,色呈蒼黑,地 似懸龍。其如履薄刃、絕壑千尺的地勢,一度嚇得我望而生畏,不敢往前一步。

在蒼龍嶺腳下盤桓良久,看見一處石刻“韓退之投書處”。據說韓愈登華山 覽勝,游罷三峰下至蒼龍嶺,見嶺上如此景象,不由得兩腿發軟、寸步難移。他坐在嶺上大哭,給家 里人寫信訣別並投書求救。後來華陰縣令聞訊便派人把他抬下了山。

韓退之畏險大哭尚可理解,人至絕境,別無他途,只有以哭來排解。但是在西藏,在定 日,在珠峰大本營的山坡上遠遠眺望雪山珠峰時,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詩人川上為 什麼也會哭呢?去珠峰之前,我無數次想像過一睹珠峰時的情景——包括我因高反去不了 ,但從來沒想到過這一幕。不但我沒想到,所有人都沒想到,甚至川上自己。

那是在距離珠峰大本營十幾公里的山坡上,我們一行七人把“漢詩”及自己 的名號簽在經幡上之後,我拍了幾張照片就蹣跚著下山,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邊吸氧一邊跟張執浩抽菸 聊天。小引下來時,裂開本來就已開裂的嘴,訕笑著跟我們通報,說他剛才看到川上在遠望珠峰時哭 了。一幫人起鬨,問川上到底看到什麼了?他羞赧一笑,無言。

川上,本名張良明,詩人,攝影師,平面設計師。張執浩戲謔他,在布滿塵土的車玻璃 上寫下“張激動”三個字,我調皮地在後面加上“哭了”。而在車尾的玻璃上 ,是我在哲蚌寺前寫下的另外四個字“從不高反”。事實上,七個人中只有我高反了。

韓愈是詩人,川上也是詩人,這也許是他們哭的唯一解釋。至於其他六個人 ——包括寫了一段詩歌的我,雖然也是詩人但是為什麼沒有哭?我不知道。珠峰皚皚,落 下的雪化掉多少又會落下來多少,多少人朝它蹣跚著走來,多少人又在它身上無聲地折戟,厚厚的雪 層中埋藏著生和死的分界線,神秘時隱時現,時不待我。也許在川上看那一眼時,珠穆朗瑪峰也朝他 眨了一下眼睛。但是除了他,我們都沒看見。

一年之後,川上把他的詩集定名為:《誰是張堪布》。

那是到西藏的第六天,早上從日喀則到定日看珠峰。早上剛下過小雨,日出時在沿途為 我們形成兩道彩虹,掛在空中好像兩座山門。看完珠峰,在那個掛滿了經幡的小山坡腳下,我們抽了 幾支煙,撒了幾次野尿(我是跑到沒有人的女廁所撒的),撿了幾塊石頭,調侃了幾句川上,然後坐接 駁車回到珠峰大本營,又馬不停蹄地往定日趕去。

在翻過最高的山峰之後,只聽天無老師緩緩地說:“一共拐了六十八個彎! ”一座大山兩面盤,去珠峰不易,回定日更不易,在傍晚的暮色蒼茫之中我又吸了一罐氧氣。

這是我第二次到西藏了,第一次也是國慶時節,五年之前。比五年前好的是,這一次的 高反並不是很嚴重,從武漢飛成都,從成都飛林芝,在林芝住一晚,然後開車沿著尼洋河一路而上, 有了這個適應過程比第一次來從北京直飛拉薩要舒服太多了。想我第一次來時,頭暈頭疼頭要裂,三 步一歇,五步一吐,每天晚上腦海中都像是脫韁跑馬,直到吸了氧打了針才稍稍好轉。這一次雖然也 有高反,但好歹還能吃能睡能喝能走。

這是一趟西藏之旅,除了我剛滿而立之外,其餘六位都是四十五歲以上的“老男 人”:張執浩、小引、魏天無、艾先、川上、李以亮,身份分別是詩人、詩人兼作家兼建築工 程師、詩人兼教授、詩人兼圖書管理員、詩人兼設計師兼攝影師、詩人兼翻譯家兼中國電信職工。他 們說我是老臘肉中的一塊小鮮肉。

回到定日吃完晚飯,組織牌局,匆匆打了一場“鐵人三項”。老張頭疼欲裂 ,我高反眩暈氣喘,李以亮因發錯牌被罰款而意氣難平,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牌桌上打完一場不歡而 散的牌,匆匆散場。我回到房間去吸氧,小引和艾先跑去樓頂看星星。一個月前,我和小引在崇陽的 浪口溫泉看過一次夜空,星星碩大,宇宙渺遠,恍惚之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打麥場上,我打開一 只銀色鐵皮手電筒揮向天際。高原上的夜空更深更藍更安靜,星星也更亮更近,那其中是不是也有我 照亮過的幾顆?

是晚夜色轉涼,臨睡前我打開電熱毯。半夜夢魘,意識雖然清醒,卻無能為力,直到越 來越喘不過氣時,我掙扎著在夢中反覆呼喊艾先的名字——直到最後真的喊出聲來。在他 的應答中我緩緩醒來,朝著灰白色的牆壁輕輕說了一句:“沒事!”

第二天天未亮就趕回日喀則,拂曉的天空泛著幽幽的暗藍,好像鑲嵌著許多不可解之謎 的人生大幕,星星已經隱去。這一幕我在讀國小時凌晨去學校的路上見過最多。

大家都還睡意未消,在車上繼續入眠,不過這睡意並未綿延,幾分鐘後就開始下雪了, 20xx年的第一場雪,至少對我們來說是,每個人都望向窗外。一路上,雪落兩邊,花白一片。已經剪 去一頭長髮、越發像一個老父親的張執浩頷首窗外,吟出一句:“西藏的雪落在西藏”。 兩年前,他在那本名為《寬闊》的詩集最後的跋中說:“剩下的時光我會這樣寫作:目擊成詩; 剩下的語言我爭取這樣說出:脫口而出。”按照他的詩學觀,這落雪本身就是詩。問題是我努 力要說,卻欲說還休。

車窗外閃過健壯的山坡,山坡下有一尺高的圍欄,圍欄內外的牛羊立立正正、紋絲不動 。最壯觀的並不是雪染高原,而是矮矮圍欄內外的氂牛和山羊,在那么緊的落雪中有一種讓人畏懼和 敬仰的儀式感。沒有主人,也沒有牧羊犬,它們密密麻麻而又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風颳不散,雪 落不散,那是一種人類身上從來都不曾具有過的東西。我想為它們寫一首詩,開了幾次頭都不滿意。 雖能目擊,還不能脫口。

由定日趕往拉孜的路上,沿著絨布河一路前行,河水往哪裡流淌,我們就往哪裡轉向。 從珠峰山頂和附近冰川融化而成的流水,像是送客走到城廓外又上馬送行三十里的故友,然而終有酒 旗招展、一飲而盡的那一別。絨布河往別處它流之後,公路蜿蜒,山間開闊,附近已開始有了人煙, 群山被甩在身後,群山又迎面而來。我躲在車窗之後,用衣袖擦亮瀰漫在玻璃上的霧氣,看見已經沒 有落雪的山坡上正在升起茫茫的霧靄。

過了定日就是拉孜,此時天已大亮,猶如一座內地小鎮的拉孜縣城中只有幾家餐鋪開張 ,行人稀落,晨氣微涼。一早就匆匆趕路的我們,從風雪漫天的凌晨出發到達晨光祥瑞的早上,喝了 粥,吃了油條和雞蛋,切實感覺到珠穆朗瑪峰峰已被我們甩在身後,白雲覆蓋下的另一座城市 ——日喀則就在眼前晃動。

從日喀則坐火車回到拉薩,已經是晚上九點。每個人都在揣測,這座城市的寂寥夜色中 那場已經悄然布好的龐大酒局。

被我們戲稱為、事實上也可以這么叫的“西藏王”賀中,派人接我們去天佑 德酒廠對面吃牛雜羊雜的小館子。那一晚昏天黑地,酒杯碩大,口寬底深,一口就是一兩。

酒逢知己也好,臨時爆發也好,最後,連一向沉默的我和天無老師竟然主動要酒。茫茫 酒桌,天昏地暗,我喝了一斤二兩,天無老師喝了一斤半。小引說在高原上酒量要上浮30%,我們估 計上浮了60%,30%歸功高原,30%歸功性情。但那么好的酒,3800米海拔線上的青稞酒和那么好的羊 雜牛雜湯,後來都被我們吐給夜色、餵給車廂了。

次日才知道,那一晚我們九個人喝了八瓶白酒和四十一瓶啤酒,“西藏王” 賀中被喝得提前離了場——這讓他後來見了我們就說暑假三個月來了三四百人只有湖北詩 人和他這么喝過。我們在斷篇兒中上了車,回去我又吐了七八次,天無老師估計也吐了不少。喝得並 不少於我們的艾先仁波切,我清楚地記得有兩次,他大醉後渾身赤裸只穿著一條棕灰相間的平角內褲 趴在酒店客廳的地毯上平靜地說“我要過關”,叫我不要管他。我沒有管他,也確實管不 了他,在醉酒和略微適應了高反的交困中,我睡一會醒一會,而在最後一次要入睡時,天已經亮了。

在西藏,我們跟賀中、畫家孟繁華及他們的朋友們喝了四次酒。詩人賀中,人稱賀老憨 ,詩人中能講人話的其實不多,他可能是極為少見的一個。酒桌上葷素不避,在他那些段子的間歇里 也經常冒出一些比詩跟接近真相的句子,譬如“哆哆嗦嗦才是人生的真相”、“悔 恨是比死亡更難的事”、“最好的是玩耍,玩物喪志,喪盡天良”、“不跟惡 人玩,不跟好人玩,只跟普通人玩”、“四大發明里火藥應該換成酒”。他長年喝 酒,每天必喝,兩三斤是常事。

據說喝得最多的一次,他一個人喝了五斤白酒,喝完之後連他自己也怕了,也不敢睡覺 ,怕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於是樓上樓下轉轉,最後竟然也沒事。

老賀在西藏待了幾十年,於高原文化圈是個江湖聞人,他是裕固族——但是 他從不承認這個被分配來的民族,在他身上同時並流著五六個民族的血液,他算是什麼族?又該算是 什麼族?可能因為如此他才性情,也不盡然,性情跟見的人、走的地方、喝的酒也有關係。他喝酒前 性情,喝完酒更性情,第一次在拉薩西郊吃魚喝酒,那場喝了至少七個小時,臨走前他抱著我們七個 男人的嘴每人親了一口。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見面,飯前喝茶時送了他一本新書,在扉頁寫了一句話: “鬍子越黑,心底越亮。”

現在回頭想想,我還洋洋自得的是第一次見面就能察人之深。

第二天去納木錯,一路也有河相伴。河水與我們的方向正相反,我們往前走,河水向身 後流。河水和我們交錯著相遇,不斷變換著相遇的地點,時時刻刻都像在擦肩。

河水的水量很大,流速也很快,把河床上和水中央的大石頭沖得嘩嘩作響,讓人想起逝 者,想起靜止,想起五年前在亞東河的一塊巨石上靜靜躺過一個上午。亞東,那是毗鄰唯一堅持不與 中國建交的鄰國不丹的一座邊境小城,縣城駐地在下司馬鎮,亞東河穿城而過,兩邊有四季常青的綠 樹和牛羊。

那天早上無事,也沒心思到處逛,我一個人跑到亞東河,踩著大大小小的石頭來到河中 央的巨石上。四周無人,河岸一邊有幾隻山羊,另一邊是一頭被拴著吃草的氂牛,路上偶爾有騎摩托 的年輕人飛過。巨石上有一個天然窩槽,躺下去長短深淺正好合適,我睡一會醒一會,不知道什麼時 候又睡了過去。醒來時河水輕淌、浮雲悠悠,天空的邊界突然變得很小很小,只是四周的青山綠樹的 邊緣切出的那一小塊。

跟很多已經完全變樣的地方相比,這也許是西藏最大的特點。除卻已經現代化了的城市 、建築、車輛、電線,這裡還有大片大片的事物一如舊貌,時間在它們身上即使作用了億萬年,卻又 好像沒有讓它發生過什麼,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時間性。山是昨日之山,石是昨日之石,流水是昨日之 流水,即便是那些一個長頭接一個長頭磕下去的人們也是在重複昨日之事。風吹著昨天,也吹著今天 和明天,幾萬年來風反反覆覆在做同一件事:吹綠,吹黃,又吹綠,又吹黃。

1899年11月,27歲的俄國地理學家崔比可夫被派遣入藏,由於當時的西藏政府不允許外 國人考察,他便裝扮成一名朝聖的布里雅特香客,在一年多的時間裡走遍西藏,寫下一本《西藏遊歷 日記》和一本《佛教香客在聖地西藏》,拍下了許多藏地照片。今天再回頭看這兩本書,會發現那時 候的西藏與現在相比雖然差別很大,但其實也不是那么大——差別最大的地方只是人最多 的地方。

在過了當雄之後,河流漸漸遠去,夾岸山峰漸次退隱,天地之間迎來一片開闊。一列拉 貨的火車正從我們左前方斜刺著開過去,有著群山萬壑和開闊的大片草地作為背景,長長的鐵軌上跑 過的火車就像一條快速蠕動的蜈蚣。如果沒有這列火車,或許今天還是昨天,而它在大幕中壯麗前行 ,我們也成了被從亘古中拉回眼前的乘客——雖然我們沒有一個人在那列火車中。

車過念青唐古拉山,個個都伸頭往外看。這個在中學地理課本上學過的地方,如今只有 名字還留在耳邊,其餘皆一無所記,同樣的名字還有兩個——雅魯藏布江和馬里亞納海溝 。

艾先自言自語:“念青唐古拉山,無緣無故地就喜歡這個名字,有一種抑揚頓挫 的節奏。”他是能單純喜歡一個名號的人,譬如他喜歡的另一個詞是“然並卵”, 他還喜歡上一切有“日”字有關的地方,比日神山,定日,日土,日喀則,當然還有那個 盛產某類片子的地方——日本。我喜歡的地名是“浪卡子”,第一次來西藏時 這個名字被我念叨了不下500遍,在藏語中它的意思是“白色鼻尖”。跟艾先一樣,我也 只是單純地喜歡這三個字以及它們的組合,浪——卡——子。浪卡子,在高原 上輕輕念一句,就像是“洛麗塔”。有點羞怯,又有點騷動。

納木錯,對,我們要去的就是納木錯,一個已經被大眾旅行談得稀爛的地方。不錯,風 景壯麗,野曠天低,一卷捲雲彩翻卷著掛在半空中,就像所有描述納木錯的文字所說的那樣美麗,但 是除了美麗,也並無可觀之處,或許也並不需要什麼可觀之處。看景不如聽景,尤其是聽說過無數次 的景,我們看的不是納木錯,而是去認領自己的想像。

在漂亮的納木錯,我拍下了一條比它還要漂亮的小蜥蜴,它有一層保護色,速度極快, 在準備逃走時被我抓拍了下來。眼見的李以亮,還嚷著說在草叢中看見了旱獺。

我最喜歡的納木錯,是除了我們沒有一個遊人的那片草地。張執浩和艾先一前一後向湖 邊走去,互相沒有說一句話——那時候也不應該說話,就像兩個了卻了世間恩怨要投海的 人。後面的五個人陸陸續續地跟上,包括我,我們在草地上坐成一排,北朝湖水,面對草原。風聲吹 過草叢,吹過我們的頭頂,把每個人的秘密都吹到水裡去。

七個人從草地走向湖邊,走向水陸的分界。這樣的景象從遠處看一定很耐人尋味,如果 有人在雲朵或山頭上看到這一幕,我們就像小小的七個黑點,和山坡上的氂牛、旱獺、飛鳥或山羊沒 有什麼區別——然而準確地說這並不是卑微,如果說在天高地廣中人和動物的沒有差別性 反映出了人的卑微,那么在“卑微”這兩個字說出之前我們的心理預設就是人的高貴。

但哪有什麼高貴,無論誰。應該說,是還原,是接受被還原。

當然,那天一路上我們都在“想”做一些不同的事,譬如把詩句留在高原上 ,留在即使沒有人會看但依然是高原的高原上。

從一個叫“馬當”的地方開始,一路上我們選了四個地點,把詩句貼在電線 桿、橋架、圍欄上,最後一處是納木錯。小引把詩句攤在地上,我把那些黃色的、綠色的、粉色的半 個巴掌大的紙片揚手一撒,迎面吹來的風卷著它們一路翻滾著走了。納木錯不需要詩句,沒有人的地 方都不需要詩句。是我們需要,所以才把它們帶到納木錯來。

而在高原之外,在回到平原之後,我們還真正需要詩句么?還是人們需要詩句?這是一個 尷尬的問題,或許詩人和人們都不需要詩,所有人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陽謀。

如今的詩人們,太詩人了,太像詩人了,太會寫詩了,被詩或者人們“需要 ”的詩綁架了,成了一種生產。也許臧棣是對的,永遠都想做一個副教授——副教 授比講師和教授要好,副教授是一條迂迴著進入某些秘密核心的道路,就職業生涯而言雖並沒未登頂 ,但這是一種人生的智性遊戲,這是他需要某種程度的自由,要在某種虛有的體制之內反體制,要在 某種現實的詩人(詩歌)身份之中反詩人(詩歌),就像他一再說“為什麼要批評北島”。任 何對他人的批評,也無不包含著自我批評。

我並沒有諷刺任何詩人的意思,至少在西藏那十天我沒有。更何況在詩之外,我們七個 男人還有那么多俗事要做,一路上還聊了那么多天——文雅地聊粗俗的事,還唱了那么多 歌——粗俗地唱文雅的歌。在車上,老男人們唱了很多老歌,那些比我年紀還要大或跟我 差不多同歲的歌,我基本上都沒有聽過;在酒桌上,更是有形形色色的歌,民族的,抒情的,搖滾的 ,經典的,全葷的,葷素參半的,讓不會唱歌的我一度汗顏。

從納木錯回拉薩的路上,遇到了兩場雨,看到過一次彩虹,在落雨和彩虹的間歇里大家 時而聊天,時而睡覺。我一路都在找我們來時貼在電線桿、橋架、牆壁上的那些詩句,有的還在,有 的已經不在了,到馬當時天已經黑下來,再也找不到貼詩句的電線桿。也許只有意淫地想像一下:那 些花花綠綠的紙塊還在,走過的人看到輕輕地皺一下眉頭,識字的風吹過會靜靜地唱起高原上最響亮 的歌。就像小引“西藏組詩”里所的那句:“我已經習慣於遲鈍的表達,像山口上 燦爛的經幡,風吹一次,它就念一聲。”

五年前我第一次去西藏,有一天住在老友、詩人田勇的拉薩詩院。牆壁上到處掛滿了手 寫的詩句,院子裡是剛埋下種子的格桑花,田勇說:“來年滿院子都是格桑花了。”

翌日正逢釋迦牟尼佛的誕辰紀念日,一大早田勇從街上買回來一些要放生的草魚。正午 時分,我們穿過有糞便和垃圾的村中小路,來到昏黃的拉薩河邊。我脫了鞋襪跳進河中,頭頂上透過 藍天白雲的陽光無比溫暖,腳下由雪山和冰川融化成的河水徹骨冰涼。

我一共放生了三條魚,前兩條一放進水中就遊走了,最後一條巴掌長的草魚,則是一連 放了三次才遊走。每放一次它都再游回來,一伸手就又回到手中,像是有所恩謝。最後一次,我一邊 將它丟進水中,一邊輕聲催促:“魚兒快跑,魚兒快跑!”魚兒似有所懂,轉眼就不見了 。那一刻,我有點理解了田勇為什麼在離開內地之後會長居西藏。

那一年田勇40歲,從小在淮河邊長大的他,父母都是農民,他曾經跟我這樣描述他的父 母“所識的文字加起來不超過20個”。但是他卻在14歲時就已開始寫詩,少年之時他曾經 寫道:“娘,你在等我白髮的時候,領我認歸回的路嗎?”後來,他和一個姑娘相戀繼而 結婚,愛人卻因為人為因素,以一種他無法接受的方式離世,年僅24歲。

田勇跟我說過那個姑娘的名字,但我已忘記。田勇承認,她的離世造成了他一世的漂泊 。在她香消玉殞後,田勇輾轉廣東、浙江、上海等地,後來在20xx年去了香格里拉。在香格里拉他和 默默辦撒嬌詩院,繼而又出走西藏。來西藏之初他懷揣著各種自我了結的想法,去爬山,蓄意去接近 雪崩的高發地帶;靠近深湖,很多次他一抬起腳就能跨過去人間。

然而,田勇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我不相信他是出於畏懼,更多的應該是天命 ——他不自知而天知的天命。

西藏十年,田勇寫出了《非洲哈達》《雪山》《匍匐》《卓瑪的婚禮》《拉薩浮生》四 部小說,《田勇詩選》《藏地悲歌》兩本詩集,以及一本哲思集小品《小樹菩提》。那一次,他請我 設法出版,但在時下的出版環境下,我也知道並幫不了這個忙,但我還是帶走了他的小說列印稿以及 他自費印刷、冠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詩集《藏地悲歌》。

住在拉薩詩院那一晚,飯後長談。田勇說,他在西藏所見過的最令人難忘的場面是梅里 雪山在月下雪崩,飛雪從冰壁上一瀉千里,勢如怒濤,當一切歸於平靜時梅里雪山拉開莊嚴的雲幕, 展現出宏偉的雪峰。他說,那是自然的神性和恩典、野性與美!我不相信自然的神性和恩典,但我相 信他說的話。

去西藏的詩人,多少年來絡繹不絕。海子是20xx年前來的,那一年是1988年,那一年我5 歲。24歲的海子第二次進藏,在薩迦他寫下一首叫《遠方》的詩,三天后完稿於拉薩。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無所有。”是啊,天 空一無所有,西藏一無所有,為何卻能給他以安慰?上個世紀80年代——甚至90年代仍舊 如此——是無數詩人在大江南北浪跡游離、沒有目的地遠征的時代。而大概是從千禧年之 後,詩人與遠方之間開始被別的東西填滿,詩人零落,世風渾濁,風聲在遠方孤獨而鳴。

在藏南,海子所乘的車輛拋錨,他下車時看見路邊刻有經文的瑪尼石,以及一些造型別 致的石佛雕像。由景及情,海子又寫了一首《西藏》,其中一句是“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 天空”。他撿了兩塊浮雕佛像帶回北京供奉在住處,讀書寫作之前燒香跪拜。次年3月他于山海 關臥軌,遺物被託運至老家,這兩尊佛像就鑲嵌在他的墳墓邊上。

那一次去西藏,海子愛上拉薩一位比他年長十歲的女詩人,把她認作姐姐。 一天晚上 ,詩友們聚會在女詩人家裡,氣氛熱烈。曲終人散,海子又獨自回來敲開女詩人的門,向她求愛,可 惜被拒絕。離開後他心有不甘又去敲門,又被拒之門外。“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ŸŸŸŸŸŸ姐姐,今夜 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德令哈,青藏線上的那一座孤獨的小城,也許就是海子的珠峰, 也許就是海子的梅里雪山。但他卻邁步去了彼岸。

在西藏這十天,我們沒寫詩,沒愛上女詩人,沒去憑弔海子,我也沒去找田勇。

跟上一次不一樣的是,這一次進藏,我更偏愛的是那裡的空間,無論是地理的空間還是 時間的空間。不知道同去的朋友們最難忘的是什麼,我最難忘的是西藏沒有內容的內容,是西藏一所 無有的天空和大地。我們在高原的軀體和褶皺上來來回回地逡巡,它則獻給我們一生中迄今為止最漂 亮的藍天白雲、雨雪彩虹。那些雲彩,一會兒組成笑臉,一會兒組成鬼臉,一會兒組成白雲蒼狗,又 一會兒又組成白駒過隙,看著我們奔走。

在藍天白雲下,在群山懷抱中,我們從一座寺廟到另一座寺廟,從一片湖泊到一條河流 。也許等過了多少年之後,山川無形,河湖無貌,諸佛無相,都成了記憶中一片模模糊糊的混沌高原 ,一路上賭博的輸贏、戲謔的調侃和人事的細節也都忘記。而我還會翻檢起的,或許只有那裡的天空 空空如也、道路蜿蜒不絕,以及天地之間那些簡單得不值得記憶而事實上也已經沒有了記憶的形狀 ——而我們自己則是沒有中的沒有。

離開拉薩前的那天晚上,還是住在五色莖別院。第二天早早起來,院子裡安安靜靜,花 花草草一如來時,那隻雜色小黃貓在階前蹦來跳去,陽光從高過屋頂的樹冠空隙里穿出撒在每個人宿 醉的肩頭。我們提著和來時一樣重的行李,拖著被做過減法的卻又不能以質量來計算的心身。每個人 都腳步輕輕的,就像是走在平原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