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一篇回憶性的散文,寫於1926年9月18日,最早發表於同年10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九期上,副題:《舊事重提之六》,後由作者收入散文集《朝花夕拾》。
一、寫作背景
從當時的社會政治形勢看,我國正處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高潮時期,國共合作的國民革命軍順利北伐,衝擊著北洋軍閥的統治。另一方面,封建軍閥和帝國主義勢力加緊迫害革命力量,鬥爭很尖銳。無論是在1924年的女師大事件中,還是1926年發生的“三·一八”慘案中,魯迅先生始終堅定地站在愛國青年學生一邊,站在鬥爭的最前列,寫下了《紀念劉和珍君》、《無花的薔薇之二》、《死地》、《可慘與可笑》等一系列文章,與反動勢力進行了毫不妥協的戰鬥。當然,這也就更加觸怒了封建軍閥,而被誣陷,被通緝。為了安全起見,魯迅先生在許壽裳等友人的敦促和幫助下,先是暫避在西城錦什坊的莽原社裡,後又輾轉住進幾家外國醫院,最後於9月初到達廈門,經林語堂推薦,在廈門大學國文系任教。
魯迅在廈大僅一百三十多天的日子裡,一方面為革命風暴在南方的興起而歡欣鼓舞,正如9月14日給正在廣州的許廣平的信中所說;”此地北伐順利的訊息也甚多,極快人意。”
可是,另一方面,魯迅不久就發現,廈門也骨子裡和北京沒有什麼兩樣,“沉沉如死”。廈大校長兼國學院院長林文慶,是個頑固守舊分子,他使廈大彌散著尊孔復古的空氣,令人窒息。林文慶與跟蹤魯迅而來的“現代評論派”分子串通起來,以種種卑劣手段排擠魯迅。
魯迅此時又陷入渴望戰鬥而不可得的新的孤寂與苦悶之中,於是,對於往事的回憶便開始在他心中醞釀了,這正如《故事新編·序言》中所說:“直到1926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裡,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這時我不願想到目前,於是回憶在心中出土了”。《朝花夕拾》小引中還有如下說明:“……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後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擠出集團之後了。”“朝花”,即清晨帶露珠、色香“自然要好得多”的鮮花,指魯迅青少年時的事;“夕拾”,是說直到中年以後才在回憶中把它們寫出來,藉以慰藉“夕時”“離奇和蕪雜”的心情。
魯迅在廈大期間寫的後五篇回憶性散文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父親的病》、《瑣記》、《藤野先生》、《范愛農》。
二、內容簡介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一篇描寫魯迅童年生活的散文。文章分為兩個部分,表現出作者由童年的玩樂列入學讀書的成長過程。
第一部分寫在“我的樂園”百草園中的遊戲,描寫的很詳細,那裡快樂、有趣,滿溢著生機與活力。
第二部分寫長大了,不得不離開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去讀書,作者抓住幾個記憶猶新的側面,寫書塾的景物、飽學又和藹的教師和孩子們尋找到的讀書之外的樂趣,這是本文的學習重點,第二段景物描寫非常精彩,可以多加留意。
整個文章內容豐富,放得開,收得攏,生動活潑,多姿多彩,文章本身文體結構語言上的優點就更值得我們學習了。
三、原文
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 ;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 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樑,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裡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裡用功,晚間,在院子裡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裡。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牆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鑑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麼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隻,裝在叉袋裡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鬚髮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唯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裡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餵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裡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裡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哪裡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坐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裡,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 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蕩寇志》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了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吧。
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