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的小小說:從前慢

南方的窗欞又變暗了,阿湫看了看外面的天氣,心思終於從李先生身上移出了一絲空隙。自從李先生踏上了去香港的火車,阿湫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時間的期限越來越近了。

阿湫和李先生是在一次舞會上相識,當時李先生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衫,戴著一頂范舊的禮帽。但他走起路來右手總是不會擺動,只有左手一隻在外面擺來擺去,雖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沒人會去注意,但阿湫有種直覺,這人不只是簡單的“有問題”。而且她在旁邊觀察到,他與人說話總是能夠深淺有度,不張揚也不消沉。她覺得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樣。

“能跳支舞嗎?”阿湫伸出右手,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個男人。

男子愣了幾秒,終於從嘴邊蹦出兩個字 “可以。”

“你的右手裡藏著寶貝嗎?”阿湫跟隨著男子的舞步問。

“寶貝分兩種,一種是價值連城的,一種是自帶危險的。”男子的聲音像沉沉的鼓點在阿湫的耳旁敲擊。

“那你是哪一種呢?”

“都是,又都不是。”

“瞎扯,故弄玄虛。”阿湫沒好氣地說。

阿湫順手推開了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上海的九月總是帶著一種冷冷的深沉,陰雨天剛過,又迎來了濃霧,街道如同破曉的黃埔江面,潮濕破舊,仿佛在雨里浸泡地發了霉。阿湫從沉浸了很久的屋子裡出來,一個人在街道上亂逛。她忽然看到一家新開的衣裝店裡擺放著的一件漂亮的紅色旗袍。耀眼的紅色,如同突然出現在黑白電影裡的一顆櫻桃。她什麼都不顧地快步走了進去,買不買得起先不管,先穿身上再說。

阿湫換上了紅色旗袍,剛要出來照鏡子,卻發現那天和她一起在舞會上跳過舞的男人也在店裡。

“這位小姐,這件衣服我先要的。”他走過來平靜地說。

“什麼,這件衣服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我都穿在身上了,難道還要我脫下來不成?”

“其實昨天我就定下了這件衣服。”

阿湫看了看老闆,老闆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點點頭。

“哼,我才不管,誰出的價錢高就是誰的。再說你一大老爺們要這件旗袍做什麼,難道你要穿著參加舞會不成?”阿湫嘲笑地看著他。

“這是我本打算買給一個朋友的生日禮物,既然小姐甚是喜愛,我也就不奪人所好。”阿湫靜靜地看著他,他平靜大方的樣子仿佛一個紳士。

“五十大洋小姐。”老闆說。

阿湫翻遍了全身卻只掏出來了二十六個大洋,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阿湫面色有些掛不住,雖然這樣很丟臉但也只能放棄,她剛要放棄,對老闆說對不起不好意思。

他卻先她一步說:“正巧,剩下的錢我來幫你補齊吧。”

走出衣裝店,兩人在車水馬龍的街道默默彳亍。阿湫一身紅色旗袍,仿佛周圍街道的空間全部靜止了,兩人好像走在平靜的湖面。

“怎么稱呼你?”

“李先生。”

“我叫阿湫。”

“阿湫,名字和這個季節很搭配。”李先生淡笑著說。

“今天謝謝你,但我一定會把錢給你還清的。”

“沒事,既然阿湫小姐看上的,就一定是與阿湫小姐有緣。不過看來今天阿湫小姐出來得很是匆忙。”李先生說。

“還好,請問李先生家住哪裡,等我有錢了一定把錢給你送過去。”

“我這人居無定所的,一個地方住不到兩天就換了。”李先生說。

“這可怎么辦,我可不是那種,喜歡占別人便宜的人。”

“阿湫小姐告訴我你的住址,我有時間會去取的。”

“茂名南路二號街51號。”

轉眼時間已過去兩個月,自從上次和李先生分別,阿湫就時不時地期待著李先生能來找她,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來,也許就在下一秒,但也許他可能都把這事忘了,永遠也不會來。可是誰會跟錢過不去呢?他又為什麼無緣無故地幫她呢?像她這樣的窮學生,無依無靠地在外面求學,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一個陌生人幫助的地方。這種情緒不斷在腦海中迴響,就像是失眠,越是深夜越發清醒。而這種期待就想個無底深淵,永遠沒有期限。

臨冬的夜無比漫長,阿湫在寢室正要睡去,卻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這聲音像穿過冰面的子彈,打破了臨冬長夜的寧靜。而這聲音又如傳染病般地引起了背後更多的嘈雜聲。這時阿湫才意識到這敲門聲正是來自自己的門前。

阿湫不敢開門,她躲在門後正打算把桌子推到門後把門口堵住,正當這時,她又聽見了一絲微弱的呼喚。阿湫好像瞬間就明白了什麼。

她打開門看見李先生受了傷,李先生正極力捂著傷口,不讓鮮血流出來。

“你這是怎么了?”阿湫驚恐地問。

“如你所看見的。”李先生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說著阿湫把李先生扶進了屋子。

“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追殺你?”阿湫一邊幫李先生包紮傷口,一邊問。

“上次的錢夠在這呆一個晚上吧。”李先生用一隻手點起了一支香菸,這一系列點菸的動作如行雲流水。香菸在他泛白的嘴唇上若即若離。“你這傷勢,一個晚上怕是不夠。”阿湫看著李先生,不知是因疲憊還是傷勢而面顯憔悴的臉。“我是不會在一個地方超過兩天的。”他的臉上划過一絲決絕,卻又瞬間轉為微笑。

臨冬早晨的陽光無比的柔和,像一朵朵棉花撲在面上。給狹小的屋子帶來光亮也仿佛帶走了昨夜的兇險。李先生消失了。阿湫懷疑,昨夜的驚恐,是不是只是自己做了一場兇險的夢。阿湫目光掃過房間,只有地面上散落的繃帶和剪刀,能夠證明昨夜的真實。但阿湫沒有看見房間裡留下一絲血跡。好像關於這個人的一切都憑空消失。

阿湫醒來,想證明這一切不只是她一個人單純的幻想,她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舞會上,她沿著街道到達舞會大廳里,這裡空空如也,房間的空氣如凝固了般死寂。這裡的空間曾熱鬧非凡,各種人往來交錯,當時樂隊演奏著帕格尼尼隨想曲。但這也恐怕只是她腦海里一人的迴響。

她又來到他們第二次見面的地方,服裝店。那個假人模特身上,又換了一件繡著細小精製蘭花瓣的素青色長裙。她走進服裝店,又換上了那件新長裙。從試衣間走出,但這次沒有見到李先生。阿湫站在鏡子前,回想著他和她的對話,以及一切關於他的細節。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曾經很熟悉他。“你記起他了嗎?”店主一改以前招待客人那樣彎腰的姿態,他面色深沉,不再有以前那樣諂媚的笑。“為什麼我會記得他?”阿湫越來越疑惑,她覺得這一切都有問題。“看來還需要點時間。”店長摘掉臉上那副圓圓的眼鏡,用一塊白色手絹細細地擦拭著“因為你們早就結婚了,你們很早就認識了,你們都是外面世界的人。”阿湫注意到,店主在說“外面”兩個字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一剎鋒利。“我不明白。”阿湫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店長慵懶地坐下來,仿佛卸下了一天的勞累。“這個世界被分成兩個,一個是外面的世界,一個是裡面的世界。你在外面的世界已經得了絕症,但只要有一口氣在,進入另一個世界就會恢復如初。不過進入裡面或者外面世界都有一個代價,就是你會被這個世界賦予新的身份,而你的記憶也會被你所進入的世界所收取。這些都作為穿行於另一個世界的條件,你會忘記所有外面世界所發生的事情。但,萬事萬物都有缺失的一部分,只要有需要在就有生意在,李先生要幫我完成兩件事,我就能幫你們恢復記憶。第一個任務是幫我殺掉一個軍閥,他在舞會上扮演革命黨,和軍閥談合作,他在一次地下談判的時候像嫻熟冷酷的殺手一樣割斷了他的喉嚨。說起來你丈夫倒真不是個簡單的人。他已經完成了第一件,你的記憶正在慢慢恢復。我提前把他的記憶給了他,因為這樣他就會為了你有更強的動力為我工作。但我得有個保障,就是他命。不過另一件事就有些難度了,這要看他的造化。”店長突然面色一振,用右手的中指推了推眼鏡說:“而我,只是個生意人”他又重新站起來瞬間充滿了精神。

“第二件事是什麼?”阿湫問。

“去香港,幫我偷一幅價值連城的畫。他現在應該還沒走,可能已經在去香港的火車站,火車還沒出發,你應該還能見到他。”店長嘿嘿地笑了,但只有一短瞬,他笑起來就像一個農村傻孩子看見一件別人很出醜的事,但轉瞬間又恢復平靜。

阿湫坐在去往火車站的黃包車上。腦子裡不斷閃現出關於李先生的所有記憶片段。他們是在大學期間談起的戀愛,當時他們都剛剛經歷過了一次戀愛的失敗,整個人整天活在過去的陰影里,她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次推理小說比賽上,他獲得了這次推理小說比賽的冠軍。

那天下雨,整個街道被洗的濕漉漉的,道路往來的車輛行人,行色匆匆,阿湫一個人站在雨里,被大雨打濕了肩膀。這時突然有人過來給阿湫遞過一把傘,然後匆匆消失在雨里,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個人是他。

阿湫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這些畫面都仿佛如流水,在阿湫的腦海里如看過無數遍的電影畫面一樣閃過。

那天他們拍結婚照,他故意把頭壓得很低很低,說這樣以後在家裡以後就要聽老婆的話,他把身子故意彎下,像皇宮裡的公公。於是他們的結婚照在別人看起來仿佛一個奇怪的組合。

但是在結婚不久阿湫就得了絕症。阿湫躺在病床上,身上扎滿了各種醫療器械。他守在她的病床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最後阿湫隱約聽見他說,我會救你的,他的聲音堅定而又決絕。從此,再沒有了關於他的音訊。這是他們關於外面那個世界最後的記憶。

阿湫來到車站,離別的列車上人影幢幢,車站旁人來人往。沉默的老人,哭鬧的小孩,目光呆滯的工人,有回到故鄉的人,也有離開故鄉的人,每個人都像二維世界裡的一條直線,帶著不同的目的穿行於世間,而他和李先生這兩條線終於相交在一起。但列車能帶著離人遠去,卻不一定能保證將離人帶回。

“我一直在等你。”李先生一如從前那樣地淡淡地笑起來,這樣的笑不再陌生,甚至無比熟悉。“你怎么這么傻。”阿湫的眼睛濕潤了,她有許多話想說,卻哽咽著說不出來。“如果我三天內沒有回來,請打開這封信。到時候一定按我說的做。”他的手輕輕略過阿湫的留海,仿佛一切都風平浪靜。“你會沒事的,好好地活著。”李先生的手頓了頓,終於從阿湫的臉上離開了。李先生的背影也消失在人影幢幢的人群里。

南方的窗欞又變暗了,上海的街道依舊是多年不變的潮濕的味道。行人與洋車之間是不同的事物線,仿佛所有事件都無所交集。幾年以後,阿湫在學校順利畢了業,參加了革命黨。

李先生沒能回來,李先生留下的信里有著他們的奇怪組合的結婚照和一首木心的詩: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多年以後阿湫參加一個舞會,在舞會上他見到一個人,他一身黑色的長衫,戴著一頂范舊的禮帽。但他走起路來右手總是不會擺動,只有左手一隻在外面擺來擺去,他與人交談不張揚也不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