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史當艄


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倖來的,卻是自己所掙。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並不曾犯著一個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里所招,下梢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笑。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赫,請看當艄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箇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只得受他。你道為何?只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裡頭,隨你盡著欺心真帳,還只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衝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得蛇弄了。故此隨你剋剝,只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所失。可惜沒個人往京去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藉此事由,往彼一游。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真計已定。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做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把些飢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口到了。元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縑緞鋪,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至於居間說事,賣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只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郭七郎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去教坊里,請了幾個有名的行院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裡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緻,帳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真,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裡道:“只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另托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不空房盡多,閒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只須在舍不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人客房住了。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裡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才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來。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竟不放賽兒到家裡去了。賽兒又時常接了家裡的妹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賞賜無算,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惜。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閒鑽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那伙閒漢,又領了好些王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