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從來觀世音機靈,固然無處不顯應,卻是燕子磯的,還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為極盛。這個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享,長江如帶,地勝神靈,每年間人山人海,挨擠不開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與看官們聽著。且先聽小子《風》、《花》、《雪》、《月》四詞,然後再講正話。
風裊裊,風裊裊,各嶺位孤松,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復頻將炎氣掃。風裊裊,野花亂落今人老——右《詠風》。
花艷艷,花艷艷,妖燒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技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右《詠花》。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鎖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右《詠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模野,方團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右《詠月》。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鏇,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髮如瀉,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自從寫過,黑跡漸深,越磨越亮。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習見習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
離山一里之外,有個大姓仇氏。夫妻兩個,年登四十,極是好善,並無子嗣。乃舍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願。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後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滿,晚間生下一個女孩。夫妻兩個,歡喜無限,取名夜珠。因是夜裡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年復一年,看看長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愛惜他真箇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歲。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許聘人家。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亦且只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醜:便有數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
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著的了。說來一場好笑,元來是: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漢時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題《風》,《花》,《雪》,《月》四詞的。這個老頭兒,終日纏著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說親。媒人間:“是那個要娶?”說來便是他自己。這些媒人,也只好當做笑話罷了,誰肯去說?大家說了,笑道:“隨你千選萬選,這家女兒臭了爛了,也輪不到說起他,正是老沒志氣,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起來!”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著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