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回 隔紙窗偷覷騙子形 接家書暗落思親淚


我聽完了一番話,知道他走了,方才繞出來,仍舊到書房裡去。
繼之已經送客回進來了。一面脫衣服,一面對我說道:“你這個人好沒正經!怎么就躲在窗戶外頭,聽人家說話?”我道:“這裡面看得見么,怎么知道是我?”繼之道:“面目雖是看不見,一個黑影子是看見的,除了你還有誰!”我問道:“你們為甚么在花廳上不行禮,卻跑到書房裡行禮起來呢?”繼之道:“我哪裡知道他!他跨進了門閬兒,就爬在地下磕頭。”我道:“大哥這般回絕了他,他的功名只怕還不保呢。”繼之道:“如果辦得好,只作為欠債辦法,不過還了錢就沒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騙呢。這件事看著罷了。”我道:“他不說是他兄弟的事么?還說只有萬把銀子呢。”繼之道:“可不是嗎。這種飾詞,不知要哄哪個。他還說這件事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鏇,我當時就想駁他,後來想犯不著,所以頓住了口。”我道:“怎么駁他呢?”繼之道:“他說是他兄弟的事,不過萬把銀子,這會又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鏇這件事。有了一萬或八千,我想萬把銀子的老債,差不多也可以將就了結的了,又何必另外斡鏇呢?”
正在說話間,忽家人來報說:“老太太到了,在船上還沒有起岸。”繼之忙叫備轎子,親自去接。又叫我先回公館裡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到了下午,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來了。繼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見禮。這位老太太,是我從小見過的。當下見過禮之後,那老太太道:“幾年不看見,你也長得這么高大了!你今年幾歲呀?”我道:“十六歲了。”老太太道:“大哥往常總說你聰明得很,將來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時常記掛著你。自從你大哥進京之後,你總沒有到我家去。你進了學沒有呀?”我說:“沒有,我的工夫還夠不上呢。況且這件事,我看得很淡,這也是各人的脾氣。”老太太道:“你雖然看得淡,可知你母親並不看得淡呢。這回你帶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爺過了。怎么那時候不給我們一個訃聞?這會我回信也給你帶來了,回來行李到了,我檢出來給你。”我謝過了,仍到書房裡去,寫了幾封繼之的應酬信。
吃過晚飯,只見一個丫頭,提著一個包裹,拿著一封信交給我。我接來看時,正是我母親的回信。不知怎么著,拿著這封信,還沒有拆開看,那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的落個不了。展開看時,不過說銀子已經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體的話。又寄了幾件衣服來,打開包裹看時,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線。不覺又加上一層感觸。這一夜,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並不曾到書房裡來。我獨自一人,越覺得煩悶,睡在床上,翻來復去,只睡不著。想到繼之此時,在裡面敘天倫之樂,自己越發難過。坐起來要寫封家信,又沒有得著我伯父的實信,這回總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擱下了筆。順手取過一疊新聞紙來,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此時,只有兩種新聞紙:一種是《申報》,一種是《字林滬報》。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幾天才寄得到的。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我取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再看了幾段軍報,總沒有甚么確實訊息。只因報上各條新聞,總脫不了“傳聞”、“或謂”、“據說”、“確否容再探尋”等字樣,就是看了他,也猶如聽了一句謠言一般。看到後幅,卻刊上許多詞章。這詞章之中,艷體詩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卻都是連篇累牘,猶如徽號一般的別號,而且還要連表字、姓名一齊寫上去,竟有二十多個字一個名字的。再看那詞章,卻又沒有甚么驚人之句。而且艷體詩當中,還有許多輕薄句子,如《詠繡鞋》有句雲,“者番看得渾真切,胡蝶當頭茉莉邊”,又《書所見》雲,“料來不少芸香氣,可惜狂生在上風”之類,不知他怎么都選在報紙上面。據我看來,這等要算是誨淫之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