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百○七回 覷天良不關疏戚 驀地里忽遇強梁


閒話少提。轉眼之間,又是三日,宜昌仍無回電,我不覺心焦之極,打算再發電報。繼之道:“不必了。或者令伯不在宜昌,到哪裡去了,你索性再等幾天罷。”我只得再等。又過了十多天,才接著我伯父的一封厚信。連忙拆開一看,只見雞蛋大的字,寫了四張三十二行的長信紙,說的是:“自從汝祖父過後,我兄弟三人,久已分炊,東西南北,各自投奔,禍福自當,隆替無涉。汝叔父逝世,我不暇過問,汝欲如何便如何。據我之見,以不必多事為妙”云云。我見了這封信,方悔白等了半個多月。即刻料理動身,問管德泉要了信,當夜上了輪船到鎮江。在鎮江耽擱一夜,次日一早上了小火輪,到清江浦去。
到了清江,便叫人挑行李到仁大船行,找著一個人,姓劉,號叫次臣,是這仁大行的東家,管德泉的朋友,我拿出德泉的信給他,他看了,一面招呼請坐,喝茶,一面拿一封電報給我道:“這封電報,想是給閣下的。”我接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我才到這裡,何以倒先有電報來呢?封面是鎮江發的。連忙抽出來一看,只見“仁大劉次臣轉某人”幾個字,已經譯了出來,還有幾個未譯的字。連忙借了《電報新編》,譯出來一看,是“接滬電,繼之丁憂返里”幾個字,我又不覺添一層煩悶。怎么接二連三都是些不如意的事?電報上雖不曾說甚么,但是內中不過是叫我早日返滬的意思。我已經到了這裡,斷無折回之理,只有早日前去,早日回來罷了。當下由劉次臣招呼一切,又告訴我到王家營如何僱車上路之法,我一一領略。
次日,便渡過黃河,到了王家營,僱車長行。走了四天半,才到了汶河,原來地名叫做汶河橋。這迴路過宿遷,說是楚項王及伍子胥的故里;過剡城,說有一座孔子問官祠;又過沂水,說是二疏故里、諸葛孔明故里,都有石碑可證。許多古蹟,我也無心去訪了。到了汶河橋之後,找一家店住下,要打聽前任巡檢太爺家眷的下落。那真是大海撈針一般,問了半天,沒有人知道的。後來我想起一法,叫了店家來,問:“你們可有認得巡檢衙門裡人的沒有?”店家回說“沒有”。我道:“不管你們認得不認得,你可替我找一個來,不問他是衙門裡的什麼人,只要找出一個來,我有得賞你們。”店家聽說有得賞,便答應著去了。
過了半天,帶了一個弓兵來,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我便先告訴了我的來歷,並來此的意思。弓兵便叫一聲“少爺”,請了個安,一旁站著。我便問他:“前任太爺的家眷,住在那裡,你可知道?”弓兵回說:“在這裡往西去七十里赤屯莊上。”我道:“怎么住到那裡呢?兩個少爺有幾歲了?”弓兵道:“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只有六歲。”我道:“你只說為甚住到赤屯莊去?”弓兵道:“前任老爺聽說斷過好幾回弦,娶過好幾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爺也生過好幾位了,聽說最大的大少爺,如果在著,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可惜都養不住。那年到這邊的任,可巧又是太太過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馬家的閨女兒娶來,養下兩個少爺。今年三月里,太太害春瘟過了。老爺打那么也得了病,一直沒好過,到七月裡頭就過了。”我道:“躺下來之後,誰在這裡辦後事呢?”弓兵道:“虧得舅老爺剛剛在這裡。”我道:“哪個舅老爺?”弓兵道:“就是現在少爺的娘舅,馬太太的哥哥,叫做馬茂林。”我道:“後事是怎樣辦的?”弓兵道:“不過買了棺木來,把老爺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裝裹了去,就把兩個少爺,帶到赤屯去了。”我道:“棺木此刻在那裡呢?”弓兵道:“在就近的一塊義地上邱著。”我道:“遠嗎?”弓兵道:“不遠,不過二三里地。”我道:“你有公事嗎?可能帶我去看看?”弓兵道:“沒事。”我就叫他帶路先走。我沿途買了些紙錢香燭之類,一路同去,果然不遠就到了。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老爺的,這是太太的。”我叫他代我點了香燭,叩了三個頭,化過紙錢。生平雖然沒有見過一面,然而想到骨肉至親,不過各為謀食起見,便鬧到彼此天涯淪落,各不相顧,今日到此,已隔著一塊木頭,不覺流下淚來。細細察看,那棺木卻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我不禁道:“照這樣,怎么盤運呢?”弓兵道:“如果要盤運,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來,還得要上沂州府去買呢。”徘徊了一會,回到店裡。弓兵道:“少爺可要到赤屯去?”我道:“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趕個來回不?”弓兵道:“七十多里地呢!要是夏天還可以,此刻冬月里,怕趕不上來回。少爺明日動身,後天回來罷。弓兵也去請個假,陪少爺走一趟。”我道:“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勞動你?”弓兵道:“那裡的話。弓兵伺候了老爺十年多,老爺平日待我們十分恩厚,不過缺苦官窮,有心要調劑我們,也力不從心罷了。我們難道就不念一點恩義的么?少爺到那邊,他們一個個都認不得少爺,知道他們肯放兩個小的跟少爺走不呢?多弓兵一個去了,也幫著說說。”我道:“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來,我一起謝你。”弓兵道:“少爺說了這句話,已經要折死我了!”說著,便辭了去。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