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六回 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


我道:“這是我日夕感激的。”繼之道:“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么?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候要看閒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孟子·動心章》:‘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那幾句,讀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才記得呢。我又不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脩,這便怎樣呢?”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只會打,哪裡有甚么好教法。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隻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只怕是難的了!想到這裡,心裡感激得不知怎樣才好,幾乎流下淚來。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時我把苟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咽住了。
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苟觀察的故事罷。那苟觀察單名一個才字,人家都叫他狗才——”我聽到這裡,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繼之接著道:“那苟才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制台,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與藩台很有礙的,叫藩台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制台跟前,很很的說了他些壞話,就此黑了。後來那藩台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台,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我說道:“這句話,只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裡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個,哪裡至於吃盡當光。吃盡當光,只怕不能夠這么樣了。”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哪裡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任是窮到怎么樣,還是要擺著窮架子。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著呢,就是那個高升。這高升是京城裡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著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裡去泡一碗茶,坐過半天。京城裡小茶館泡茶,只要兩個京錢,合著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去呢,只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裡,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裡。那堂上的人道:‘茶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哪裡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蘭西來的上好龍井茶,只要這么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鬧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他那茶碗裡間,飄著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冷冷的開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後來又看見他在腰裡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裡撕著吃,細細咀嚼,象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裡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么字。原來他那裡是寫字,只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裡假裝著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然在那裡出神,象想甚么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象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么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候,有兩顆芝麻掉在桌子縫裡,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裡,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