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四回 符彌軒逆倫幾釀案 車文琴設謎賞春燈


剛到家未久,彌軒便走了過來,彼此相見熟了,兩句寒暄話之外,別無客氣。談話中間,我說起彼此同居月余,向不知道祖老大人在侍,未曾叩見,甚為抱歉。彌軒道:“不敢,不敢!家祖年紀過大,厭見生人,懶於酬應,雖迎養在京寓,卻向不見客的。”我道:“年紀大的人,懶於應酬,也是人情之常;只是老人家久郁在家裡,未免太悶,不知可常出來逛逛?”彌軒道:“說起來我們做晚輩的很難!寒家本是幾代寒士,家訓相承,都是淡泊自守。只有到了兄弟,僥倖通籍,出來當差。處於這應酬紛繁之地,勢難仍是寒儒本色,不免要隨俗附和,穿兩件乾淨點的衣服,就是家常日用,也不便過這於儉嗇;這一點點下情,想來當世君子,總可以原諒我的。然而家祖卻還是淡泊自甘。兄弟的舉動支消,較之於同寅中,已是省之又省的了。據家祖的意思,還以為太費。平日輕易不肯茹葷,偶見家人輩吃肉,便是一場教訓。就是衣服一層,平素總不肯穿一件綢衣,兄弟做了上去請老人家穿,老人家非但不穿,反惹了一場大罵,說是‘暴殄天物,我又不應酬,不見客,要這個何用’。這不是叫做小輩的難過么。兄弟襁褓時,先嚴、慈便相繼棄養,虧得祖父撫養成人,以有今日,這昊天罔極之恩,無從補報萬一,思之真是令人愧恨欲死!”我聽了他這一席話,不住的在肚子裡乾笑,只索由他自言自語,並不答他。等他講完了這一番孝子順孫話之後,才拉些別的話和他談談,不久他自去了。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隱隱聽得一陣喧嚷的聲音,出在東院裡。側耳細聽,卻聽不出是嚷些甚么,大約是隔得太遠之故。嚷了一陣,又靜了一陣;靜了一陣,又嚷一陣。雖是聽不出所說的話來,卻只覺得耳根不得清淨,睡不安穩。到得半夜時,忽聽得一陣匉訇之聲,甚是利害。接著又是一陣亂嚷亂罵之聲,過了半晌,方才寂然。我起先聽得匉訇之聲之時,便披衣坐起,側耳細聽。聽到沒有聲息之後,我的睡魔早已過了,便睡不著,直等到自鳴鐘報了三點之後,方才朦朧睡去。
等到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了,連忙起來,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見吳亮臣、李在茲和兩個學徒、一個廚子、兩個打雜,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我忙問是甚么事。亮臣早已看見我出來,便叫他們舀洗臉水,一面回我說沒甚么事。我一面要了水漱口,接著洗過臉,再問亮臣、在茲:“你們議論些甚么?”亮臣正要開言,在茲道:“叫王三說罷,省了我們費嘴。”打雜王三便道:“是東院符老爺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裡,我起來解手,聽見東院裡有人吵嘴,我要想去聽聽是甚么事。走到那邊,誰想他們院門是關上的,不便叫門,已經想回來睡覺了。忽然又想到咱們後院是統的,就摸到後院裡,在他們那堂屋的後窗底下偷聽。原來是符老爺和符太太兩個在那裡罵人,也不知他罵的是誰,聽了半天,只聽不出。後來輕輕的用舌尖把紙窗舐破了一點,往裡面偷看,原來符老爺和符太太對坐在上面,那一個到我們家裡討飯的老頭兒坐在下面,兩口子正罵那老頭子呢。那老頭子低著頭哭,只不做聲。那符太太罵得最出奇,說道:‘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就應該死的了,從來沒見過八十多歲人還活著的!’符老爺道:‘活著倒也罷了,無論是粥是飯,有得吃吃點,安分守己也罷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飯了!你可知道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是要自己本事掙來的呢。’那老頭子道:“可憐我並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點兒鹹菜罷了。’符老爺聽了,便直跳起來說道:‘今日要鹹菜,明日便要鹹肉,後日便要雞鵝魚鴨;再過些時,便燕窩魚翅都要起來了!我是個沒補缺的窮官兒,供應不起!’說到那裡,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罵了一回,又是一回,說的是他們山東土話,說得又快,全都是聽不出來。罵到熱鬧頭上,符太太也插上了嘴,罵到快時,卻又說的是蘇州話,只聽得‘老蔬菜’(吳人詈老人之詞)、‘殺千刀’兩句是懂的,其餘一概不懂。罵彀了一回,老媽子開上酒菜來,擺在當中一張獨腳圓桌上,符老爺兩口子對坐著喝酒,卻是有說有笑的;那老頭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爺喝兩杯,罵兩句;符太太只管拿骨頭來逗著叭兒狗頑。那老頭子哭喪著臉,不知說了一句甚么話,符老爺登時大發雷霆起來,把那獨腳桌子一掀,匉訇一聲,桌上的東西翻了個滿地,大聲喝道:‘你便吃去!’那老頭子也太不要臉,認真就爬在地下拾來吃。符老爺忽的站了起來,提起坐的凳子對準了那老頭子摔去,幸虧旁邊站著的老媽子搶著過來接了一接,雖然接不住,卻擋去勢子不少,那凳子雖還摔在那老頭子的頭上,卻只摔破了一點頭髮;倘不是那一擋,只怕腦子也磕出來了!”我聽了這一番話,不覺嚇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