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十三回 誤聯婚家庭鬧竟見 施詭計幕客逞機謀


“言中丞此時失了主意,從此夫妻反目。過得兩天,營務處總辦陸觀察來上轅,稟知奉了督帥之命,代侯總鎮作伐,已定於某日行聘。言中丞只得也請了本轅文案洪太守做女媒。一面到裡面來告訴言夫人說:‘你鬧了這幾天,也就夠了。此刻人家行聘日子都定了,你也應該預備點。’言夫人道:“我早就預備好了,每一個丫頭、老媽子都派一根棒,來了便打出去!’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又何苦!生米已成了熟飯了。’言夫人道:‘誰管你的飯熟不熟,我的女兒是不嫁他的!你給我鬧狠了,我便定了兩條主意。”言中丞道:“事情已經如此了,還有甚么主意?’言夫人道:‘等你們有了迎娶的日子,我帶了女兒回家鄉去;不啊,我就到你那甚么師帥的地方去和他評理,問他強逼人家婚嫁,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上?’言中丞聽了,暗暗吃了一驚,他果然鬧到師帥那邊,如何是好呢。一時沒了主意,因為是家事,又不便和外人商量。身邊有一個四姨太太,生來最有機警,便去和四姨太太商量。四姨太太道:‘太太既然這么執性,也不可不防備著。回家鄉啊,見師帥啊,這倒是第二著;他說聘禮來了要打出去一層,倒是最要緊。並且沒有幾天了,回盤東西,一點也沒預備,也得要張羅起來。’言中丞道:‘我給他鬧的沒了主意了,你替我想想罷。’四姨太太道:‘別的都好打算,只有那回盤禮物,要上緊的辦起來。’言中丞道:‘你就叫人去辦罷。一切都從豐點,不要叫人家笑寒塵。要錢用,打發人到帳房裡去要。’四姨太太道:‘辦了來,都放在哪裡?叫太太看見了,又生出氣來。’言中丞道:‘罷了!我就撥了外書房給你辦這件事罷。我自到花廳里設個外書房。’四姨太太道:‘這么說,到了行聘那天也不必驚動上房罷,都在外書房辦事就完了。’言中丞點頭答應。於是四姨太太登時忙起來。倒也虧他,一切都辦的妥妥噹噹。到了行聘的前一天,一一請言中丞過目;叫書啟老夫子寫了禮單、禮書,一切都安排好了。到了這天,竟是瞞著上房辦起事來,總算沒鬧笑話。侯家送過來的聘禮,也暫時歸四姨太太收貯。不料事機不密,到了下晚時候,被言夫人知道了,叫人請了言中丞來大鬧。鬧得中丞沒了法子,便賭著氣道:‘算了!我明日就退了他的聘禮,留著這女孩子老死在你身邊罷!’言夫人得了這句話,方才罷休。這一夜,言中丞便和四姨太太商量,有甚法子可以挽回。兩個人商量了一夜,仍是沒有主意。
“次日言中丞見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原來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來總辦本轅文案,這回小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所以言中丞將一切細情告訴了他,請他想個主意,洪太過想了半天道:‘這件事只有勸轉憲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實在沒有主意。’言中丞無奈,也只得按住脾氣,隨時解勸。無奈這位言夫人,一聽到這件事便鬧起來,任是甚么說話都說不上去。足足鬧了一個多月,絕無轉機。偏偏侯制軍要湊高興,催著侯統領(委了督標統領,故改稱統領也)早日完娶。侯統領便擇了日子,央陸觀察送過去。言中丞見時機已迫,沒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幾天,總議不出一個辦法。洪太守道:‘或者請少爺向憲太太處求情,母子之間,或可以說得攏。’言中丞道:‘不要說起!大小兒、二小兒都不在身邊,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兒在這裡,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裡敢哼一個字!’洪太守道:‘這就真真難了!’大家對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無可為計。須知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眾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兩個人可以說得,所以總想不出一條妙計。到後來洪太守道:‘卑府實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請了陸道來,和他商量。他素來有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但是這個人很貪,無論何人求他設一個法子,他總先要講價錢。前回侯制軍被言官參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員擬的奏稿都不洽意,後來請他起了個稿。他也托人對制軍說:“一分錢,一分貨,甚么價錢是甚么貨色。”侯制軍甚是惱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際,無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銀子。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後,借別樣事情參了他;誰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軍看了,果然是好,又動了憐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來。’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說不得破費點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這件事,兄弟當面不好說,還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議,就是他有點貪念,也可以轉圓。若是兄弟當了面,他倒不好說了。’洪太過依言,便去拜陸觀察。“你道那陸觀察有甚么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原來他是一個江南不第秀才,捐了個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頭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張牌,他卻有本事拿了十六張,就連坐在他後面觀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這是他天字第一號的本事!前兩年北洋那邊有一位葉軍門,請了他做文案。恰好為了朝鮮的事,中日失和,葉軍門奉調帶兵駐紮平壤。後來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圍住;圍雖圍了,其時軍餉尚足,倘能過待外援,未嘗不可以一戰。這位陸觀察卻對葉軍門說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難殺得我們片甲不留,那時軍門的處分怎生擔得起!說得葉軍門害怕了,求他設法,他便說:‘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縱然失了,也沒甚大處分。不如把平壤讓與日本人,還可以全軍退出,不傷士卒,保全軍餉。’葉軍門道:‘但是怎樣對上頭說呢?’陸觀察道:‘對上頭只報一個敗仗罷了。打了敗仗,還能保全士卒,不失軍火,總沒甚大處分,較之全軍覆沒總好得多。’葉軍門被他說得沒了主意。大約總是戀祿固位,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見一仗,勝敗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軍復沒,連自己也死了,樂得諡法上坐一個忠字,何致上這種小人的當呢。當時葉軍門被生死榮辱關頭嚇住了,便說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陸觀察道:‘這有何難!只要軍門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兵官,求他讓我們一條出路,把平壤送給他。他不費一槍一彈得了平壤,還可以回去報捷,何樂不為呢。’葉軍門道:‘既如此,就請你寫一封信去罷。’陸觀察道:‘這個是軍務大事,別人如何好代,必要軍門親筆的。’葉軍門道:‘我如何會寫字!’陸觀察道:‘等我寫好一張樣子,軍門照著寫就是了。’葉軍門無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書,寫了兩張紙。起頭無非是幾句恭維話,中間說了幾句卑污苟賤,搖尾乞憐的話,落後便敘明求退開一路,讓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願將平壤奉送的話。葉軍門便也拿了紙,蒙在他的信上寫起來,猶如小孩子寫仿影一般。可憐葉軍門是拿長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槍也還勉強拿得來,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絕沒分量的筆向紙上去寫字,他就猶如拿了幾百斤東西一般,撇也撇不開,捺也捺不下,不是畫粗了,便是豎細了。好容易捱了起來,畫過押,放下筆,覺得手也顫了。陸觀察拿過來仔細看過一遍,忽然說道:‘不好,不好!中間落了一句要緊話不曾寫上,還得另寫一封。’葉軍門道:‘算了罷,我寫不動了!’陸觀察道:‘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寫的,不如此刻添上一兩句寫去的爽快。’葉軍門萬分沒法,由得他再寫一通,照樣又去描了一遍。簽過押之後,非但是手顫,簡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兩面肩膀,就和拉弓拉傷一般。放下了筆,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對,是要了我命了!’陸觀察道:‘對了,對了,不必再寫了。可要發了去罷?’葉軍門道:‘請你發一發罷。’陸觀察便拿去加了封,標了封面,糊了口,叫一個兵卒拿去日本營投遞。日本兵官接到了這封信,還以為支那人來投戰書呢;及至拆開一看,原來如此,不覺好笑。說道:‘也罷!我也體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們,就照來書行事罷。’那投書人回去報知,葉軍門就下令準備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