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八十回 販丫頭學政蒙羞 遇馬扁富翁中計


我只得辭了出來,依著來路出城。
回到吉升棧,只見棧門口掛著一條紅彩綢,擠了十多個兵,那號衣是四川督學部院親兵;又有幾個東湖縣民壯,東湖縣的執事銜牌也在那裡。我入到棧,開了房門,便有棧里的人來和我商量,要我另搬一個房,把這個房讓出來。我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便問他搬到那裡。他帶我到一個房裡去看,卻在最後面又黑又暗、逼近廚房的所在。我不肯要這個房。他一定要我搬來,說是四川學台要住。我便賭氣搬到隔壁一家興隆棧里去了。搬定之後,才寫了幾封信,發到帳房裡,托他們代寄。
對房住了一個客,也是才到的,出入相見,便彼此交談起來。那客姓丁,號作之,安徽人,向在四川做買賣,這回才從四川出來。我也告訴他由吉升棧搬過來的緣故。作之道:“不合他同一棧也罷。我合他同一船來的,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不是罵這個,便是罵那個,弄得晝夜不寧。”我道:“怎的那么的脾氣?”作之道:“我起初也疑心,後來仔細打聽了,才知道他原來是受了一場大氣,沒處發泄,才借罵人出氣的。”我道:“他從四川到此地,自然是個交卸過的了。四川學政本來甚好的,做滿了一任,滿載而歸,還受甚么氣呢。”作之道:“四川的女人便宜是著名的。省城裡專有那販人的事業;並且為了這事業,還專開了茶館。要買人的,只要到那茶館裡揀了個座,叫泡兩碗茶:一碗自己喝,一碗擺在旁邊,由他空著。那些人販看見,就知道你要買人了,就坐了過來,問你要買幾歲的。你告訴了他,他便帶你去看。看定了,當面議價,當面交價。你只告訴了他住址,他便給你送到。大約不過十吊、八吊錢,就可以買一個七八歲的了;十六七歲的是個閏女,不過四五十吊錢就買了來;如果是嫁過人的,那不過二十來吊錢也就買來了。這位學政大人在任上到處收買,統共買了七八十個,這回卸了事,便帶著走。單是這班丫頭就裝了兩號大船。走到嘉定,被一個厘局委員扣住了。”我道:“這委員倒是強項的。”作之道:“並不是強項,是有宿怨的。那學台初到任時,不知為的甚么事,大約總是為辦差之類,說這個委員不周到,在上憲前說了他的壞話,這委員從此黑了一年多。去年換了藩台,這新藩台是和他有點淵源的,就得了這厘局差使。可巧他老先生趕在他管轄地方經過,所以就公報私仇起來。查著了之後,那委員還親身到船上稟見,說:‘只求大人說明這七八十個女子的來歷,卑職便可放行;卑職並不是有意苛求,但細想起來,就是大人官眷用的丫頭,也沒有如許之多,並且訊問起來,又全都是四川土音,只求大人交個諭單下來,說明白這七八十個女子從何處來,大人帶他到何處去,卑職斷不敢有絲毫留難。’那學台無可奈何,只得向他求情。誰知他一味的打官話,要公事公辦;一面就打迭通稟上台,一面把官船扣住。那學台只得去央及嘉定府去說情。留難了十多天,到底被他把兩船女子扣住,各各發回原籍,聽其父母認領,不動通稟的公事,算賣了面情給嘉定府。稟上去只說緝獲水販船二艘,內有女子若干口,水販某人,已乘隙逃遁。由嘉定府出了一角通緝文書,以掩耳目,這才罷了。他受了這一場大氣,破了這一注大財,所以天天罵人出氣。其實四川的大員,無論到任卸任,出境入境,夾帶私貨是相沿成例的了。便是我這回附他的船,也是為了幾十擔土。”我道:“怎么那厘卡上沒有查著你的土么?”作之道:“他在嘉定出的事,我在重慶附他來的,我附他的船時,早已出過了那回事了。”談了一回,各自回房。
我住了兩天,到各處去走走。大約此地系川貨出口的總匯,甚么楠木、陰沉木最多。川里的藥材也甚多,甚至杜仲、厚朴之類,每每有鄉下人挑著出來,沿街求賣的。得暇我便到作之房裡去,問問四川市面情形,打算入川走一趟。作之道:“四川此時到處風聲鶴唳,沒有要緊事,寧可緩一步去罷。”我道:“有了亂事么?”作之道:“亂事是沒有,然而比有亂事還難過。”我道:“這又是甚么道理呢?”作之道:“因為出了一個騙子、一個蠢材,就鬧到如此。那騙子扮了個算命看相之流,在成都也不知混了多少年了。忽然一天,遇了一個開醬園的東家來算命,他要運用那騙子手段,便恭維他是一個大貴之命,說是府上一定有一位貴人的,最好是把一個個的八字都算過。那醬園東家大喜,便邀他到家裡去,把合家人的八字都寫了出來請他算。”我道:“這醬園東家姓甚么?”作之道:“姓張,是一個大富翁,川里著名的張百萬。那騙子算到張百萬女兒的一個八字,便大驚道:‘在這裡了!這真是一位大貴人!’張百萬問怎么貴法。他道:‘是一位正宮娘娘的命!就是老翁的命,也是這一位的命帶起來的。不知是府上那一位?’張百萬也大驚道:‘這是甚么話!無論皇上大婚已經多年,況且滿、漢沒有聯婚之例,那裡來的這個話!’騙子道:‘這件事自然不是凡胎肉眼所能看得見。我早就算定真命天子已經降世。我早年在湖北,望見王氣在四川,所以跟尋到川里來,要尋訪著了那位真命天子,做一個開國元勛。此刻皇帝不曾尋著,不料倒先尋見了娘娘。這位娘娘是府上甚么人,千萬不要待慢了他!’張百萬聽得半疑半信,答道:‘這是我小女的命。’騙子聽說,慌忙跪下叩頭道:‘原來是國丈大人,恕罪,恕罪!’嚇得張百萬連忙還禮。又問道:‘依先生說,我女兒便是娘娘,但不知這真命天子在那裡?我女兒又如何嫁得到他?近來雖有幾家來求親,然而又都是生意人,哪裡有個真命天子在內!’騙子道:‘千萬不可胡亂答應!倘把娘娘誤許了別人,其罪不小!大凡真龍降生,沒有一定之地。不信,你但看朱洪武皇帝,他看過牛,做過和尚,除了劉伯溫,那個知道他是真命天子呢。’張百萬道:‘話雖如此,但是我又不是劉伯溫,那裡去尋個朱洪武出來呢?’騙子道:‘國丈說的那裡話!生命注定的,何必去尋。何況龍鳳配合,自有一切神靈暗中指引;再加我時時小心尋訪,一經尋訪著了,自然引駕到府上來。’張百萬此時將信將疑,便留那騙子在家住下。張家本有個花園,他每天晚上,約了張百萬在園裡指天畫地的,說望天子氣。天天說些盅惑的話,盅惑得張百萬慢慢的信服起來,所有來求他女兒親事的,一概回絕。一混了一年多,張百萬又生起疑心來,說那裡有甚么真命天子。那騙子騙了一年多的好吃好喝,恐怕一旦失了,遂造起謠言來,說是近日望見那天子氣到了成都了,我要親身出去訪查。於是日間扮得不尷不尬,在外頭亂跑;晚上回到張百萬家裡去睡,只說是出去訪尋真命天子。如此者,又好幾個月。